第88章 補償
情急之下, 聆淵心念一動,眸光微閃,忽地偏了偏頭, 銳利的目光猛地落在瀾澈腿邊的瑟縮着的小山貓身上,神色莫測而冷峻。
阿綠“嗚嗚”叫了幾聲,驚慌失措地左右亂跳了幾下,毛茸茸的尾巴和耳朵都垂了下來,杵在原地呆愣了一瞬才認命似地伸出小爪子扒拉了一下瀾澈的衣擺。
瀾澈被阿綠引去了注意, 手上動作一頓:“阿綠,你又怎麽了?”
阿綠頗通靈性, 聰明伶俐, 短短幾月就與瀾澈心意相通, 看似毫無章法的吱吱亂叫聲瀾澈其實都能一一會意。他側耳聽了片刻, 臉上倏然露出恍然神情,又略一垂首, 問懷中癱軟着的人:“你不會說話嗎?”
聆淵朝阿綠丢了一個贊許的目光, 小山貓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溜溜轉動,低垂着的大尾巴倏地揚起, 看起來自豪極了,頗為靈動可愛。
真是個有趣的小家夥, 怪不得他的澈兒喜歡……聆淵看着小山貓激動得竄來竄去的模樣有些想笑,這時手心忽然一涼,他詫異地轉頭,竟看到瀾澈試探着拉起他的手。
瀾澈其實并不排斥和人接觸, 只是方才那種被人強行拉住雙手的感覺實在有些怪異, 仿佛那一瞬間很多本該被他抛之腦後的不安和驚恐一息之間又卷土重來, 熟悉得令人害怕。可他自己主動去握對方的手則完全沒有這種感覺。
……看來是他在九幽城待得太久了, 長久以來都沒有主動接觸外人,這才有些不習慣。眼下這人口不能言,方才貿然握住自己的手,或許只是想把想說之話寫在他的掌心告知他而已。倒是自己,不問清紅皂白就出手傷人,實在不應該。
瀾澈輕嘆一口氣,溫聲問:“你不會說話,所以想寫給我看,是這樣的嗎?”
聆淵點了點頭,忽然想起瀾澈看不到,見對方非但沒有生氣排斥推開他,反而主動來牽自己的手,遂大着膽子反手抻開瀾澈的手掌,以指尖代筆,在對方的手心上一筆一劃、認真而專注地寫着:
“是。”
瀾澈溫柔地笑了一下:“其實不必如此麻煩。”他朝阿綠的方向一點頭,道:“我家阿綠聰明伶俐,能識人心。你有什麽想說的話他都能轉達,你不如……”
話還沒說完,掌心又是一陣輕微的速癢,氣息虛弱的傷者繼續在他手心勾畫:“疼。”
“疼?”瀾澈眼底閃現一層慌亂和愧疚,忙疊聲問急道:“是剛才被我所傷?傷到了哪裏?哪裏疼?”
聆淵之前被瀾澈以掌風狠狠扇出,猛地撞上了山壁,此時猶覺得腦中翻江倒海般混沌一片,全身上下仿佛散了架又被人囫囵拼湊起來一樣酸痛虛軟,所幸腦子還算清晰,耳聰目明,周圍一舉一動都沒能談過他的耳目,即便疼得眼冒金星也還能把瀾澈的只言片語聽得一清二楚。
他剛剛好像說要帶我下山,好好補償我、照顧我……
聆淵心中一動,烏黑深邃的眼底全是竊喜:
那我就不客氣了啊!
“是。”聆淵毫不猶豫地在瀾澈掌心落下一個字。
寫完這個字,他頓了一下,擡起頭來的時候毫不意外地看見瀾澈恍若凝脂的臉頰上浮出一層愧色,白紗覆蓋下的長眉微微蹙起,纖長細密的眼睫輕顫動,臉色忽然凝重自責起來。
心裏既心疼又得意,可聆淵落筆的速度絲毫不停:
“被砸中,腿崴了,起不來,又被你,丢出來……”
他半倚在瀾澈懷中,一手抻着瀾澈的手,另一手四指蜷起,食指緩慢而耐心地在瀾澈掌心方寸之間慢慢游移,臉不紅心不跳地寫下最後三個字:
“我很疼……”
他寫得慢極了,認真專注得仿佛剛剛習字的幼童,一筆一劃都寫得端端正正,只因這樣就能名正言順大大方方地緊握他微涼的手、借由書寫之名在他的手心輕輕摩挲……
聆淵的這些小心思瀾澈一概不知,反而認為對方憂心他眼盲,這才寫得又慢又仔細,生怕自己辨認不出字跡。
瀾澈不催不急,靜待聆淵把所有想說的的話都寫了出來,臉上的神情越發自責慚愧。
對方的字不多,又寫得十分簡要直接,可瀾澈還是瞬間就明白過來。在聆淵停筆後立刻問道:“意思是你路過此地,正逢我與那妖鳥鬥法,被爆沖的靈力震倒,傷了腿動彈不得,後來又被我打了出去,傷上加傷,疼痛難忍……是這樣的嗎?”
“不錯。”
瀾澈:“……”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瀾澈的臉“唰”地一下紅了,局促不安地頓在原地。他自以為目盲多年,早就已經習慣了看不見的日子。可如今離開了九幽、離開君宸玄的庇護,獨自一人出門在外,這才察覺雙目失明還是有許多不便之處。若方才他看見此地有人,定會避讓開來,更不會不管不顧對他進行二次傷害……”
瀾澈腦子裏滿是自責和不安,神色不由得低落了下來,一時尴尬又無措。這時手中一空,緊接着白紗覆蓋下的雙目忽然被人輕輕一碰,同時手掌又被人捉住,掌心處再次傳來酥麻的微癢。
聆淵寫道:“眼睛,怎麽了?”
殘廢多年的雙目毫無預兆地被一個陌生人觸碰,雖然只如蜻蜓點水般地輕微一拂,但還是惹得他眼前陣陣發黑,心底起了強烈的觳觫,莫名的驚悚自胸腔升騰而起,直沖腦頂!
“……沒什麽。”有了先前誤傷無辜凡人的教訓,他再也不敢貿然出招,強行壓下心底升起的恐懼和不快,微微偏了偏頭,若無其事道:“很久很久以前受了一些傷,已經愈合了。”
手心落下兩個字:“疼嗎?”
瀾澈一頓,腦中不斷有過往的記憶一幕接一幕逐一閃現。
他的臉色微微一變,說不上是難過還是厭惡的神情轉瞬即逝,很快又平靜地笑了笑:“受傷哪有不疼的?剛傷的時候每日每夜都有如利刃鑽心,痛得人徹夜難眠,後來疼着疼着也就習慣了,再後來傷口愈合,也就沒有感覺了……”
他分明說得平靜,可攬着聆淵雙肩的手臂都不自覺加重了幾分力道,聲音裏有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細微輕顫。
這哪是不疼呢?這分明是疼極了啊……
聆淵既悔又恨,心痛如絞,過往所有的痛楚和懊悔潮水般湧上心來。
他忽然有些忍不住,差點就要推翻所有的計策和籌謀、背棄自己所有的決定,變回原來的模樣把身後這個強作淡漠平靜、強裝若無其事的人攬在懷中、摁在胸口,一遍一遍對他說着對不起、一次又一次請求他的原諒、請求他給自己機會能夠好好補償他、對他好……他的手掌甚至已經伸至半空召喚盛有瀾澈目珠的玉盒,長久以來他給到瀾澈的只有無理的猜疑、**蠻橫的暴力、各種離經叛道的強迫,但是現在,他至少可以把瀾澈的雙眼還給他。他們都有漫長的壽命,足夠他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彌補他……
可就在這時,瀾澈的一句話卻讓他猝然停下了動作,手掌尴尬而無力地懸在半空,整個人如淋霜雪,出聲說話的勇氣蕩然無存。
“正因為我疼過,才知所有口頭上的道歉和補償都是蒼白無力的廢言。”瀾澈話鋒一轉,語氣忽然有些淡漠,“打傷你雖是無心,但确是我之過錯。我會治好你的傷,或許你還有其他什麽要求都可以提,只要我能辦得到,都可以滿足你。”
瀾澈話音剛落忽然察覺到懷中之人片刻前莫名有些僵硬、卻勉強還能夠支棱起來的身體瞬間失力,軟弱無力地倒落在自己懷裏。
聆淵心念一動,收起差點就要強催靈力打開傳送陣法的手,緩緩落筆:
“要什麽,都能給?”
瀾澈今日接連被勾起過往不快的回憶,連帶着對眼前這個凡人也莫名有些厭煩,然而此事過錯在他,他必須對這個凡人負責,思量再三還是認真地點了點頭,鄭重重複道:“什麽都可以。”
一個凡人,能有多離奇宏偉的願望?無非就是數之不盡的財富、富貴綿長的命數。他的力量雖未恢複,糊弄一個凡人卻還是綽綽有餘。
聆淵定定地望着他許久,眼底緩緩凝起一股渴望的神色,他就這麽看了許久,久到瀾澈都有些不耐煩了。
“如果還沒有想好就慢慢想,我先來醫治你身上的傷吧,你還疼嗎?
“渾身疼,沒法走……”聆淵繼續厚着臉皮裝虛弱,他的手指在瀾澈的掌心中游移得頗為緩慢,只因這樣便能多享受一會兒把心心念念的瀾澈握在手心的感覺。
瀾澈傷了人,雖然因為憶起舊事心情不佳,但還是沒有催促他,耐心地讀完他所寫的每一個字。
“別擔心,我雖看不見,卻略通醫術,很快就能治好你的傷。”
聆淵狐疑落筆:“荒野外,怎麽治,不回家?”
說話間,只見瀾澈不動聲色召出一把幽蘭骨刃,橫在掌心,若無其事道:“我們一族天賦異禀,鮮血可以療愈世上大部分傷口。來,讓我看看你傷哪了……”
“……”
聆淵氣得差點當場變回原身把人卷起扔回王城!
為了區區一個凡人微不足道的小傷就要放血,這算什麽!
他行走凡界的這段日子來到底還放了幾次血!
這個人的一切都屬于自己,一根頭發、一滴鮮血、一寸皮膚他都不許旁人傷害,那怕是瀾澈自己都不行!
得想個辦法,盡快把人騙回自己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