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抽骨斷情
懸浮在半空中的憶念幻境緩緩鋪展開來, 無盡的黑暗瞬間迎面撲來。
被深不見底的黑暗吞噬之前,聆淵心中忽生遲疑:他也曾見過不少鲛族的憶念幻境,從未見過眼前這種漆黑一片的幻境, 是因為他和瀾澈屬于遠親,血脈間的力量過于疏遠稀薄嗎?
黑暗中傳來獸類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一下拉回他的思緒,夾帶着血腥的濁氣由遠及近,莫名的危險氣息不斷迫近。
聆淵愣了一愣,脊背上瞬間生出一股寒意, 非是因為害怕,而是想起片刻前瀾澈自己一個人面對如此如此駭人可怖的怪物時, 該是如何驚惶恐懼。
他已是身心傷痕累累, 靈脈空虛衰敗, 心髒裏還有一個已經死去了的胎兒, 該怎麽從這樣一個巨大醜陋的魔物手中逃生呢?
聆淵不敢細想,越想便越是悔恨恐慌, 心中猶如被千萬根長針深深紮入, 刺痛難當。
他之前怎會因瀾澈當他是爐鼎竊取靈力而氣急敗壞呢?若他需要,自己整個人都可以給他, 更是恨不得他能多向他索取一些、多依靠他仰賴他一些,可現實卻是瀾澈寧願向身體裏稚弱不成形的嬰孩借力也不願向他開口……
怪物越來越近的氣息讓他再無餘力悔恨過往所為, 腥臭的濁氣已把他整個人包裹起來。聆淵像是預感到接下來将會發生的事,徒勞地睜大雙眼,依然沒有辦法在黑暗中視物。
瀾澈,逃啊!魔物已經到了你的面前, 你為什麽還不逃!
我求求你快逃!
虛空中驟然生出一聲輕嘆。那是密林中陰森的風聲和怪物急促的嘶吼聲都掩蓋不去的、直接在腦海中響起的聲音。
“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了, 遲到百年, 終是來了……”
“瀾澈, 是你嗎,你在哪裏——”聆淵下意識開口,剛喊到一半才想起眼下自己正身處鲛珠所承載的憶念幻境中,所見所聞所感都是鲛珠墜地前所記錄之物,無論自己做什麽說什麽,瀾澈都無法聽見看到。
瀾澈虛弱的聲音果然旁若無人地繼續往下,或許因為他的意識已經十分模糊了,又或許是因為聆淵和他的血脈聯系過于疏遠,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遙遠,斷斷續續聽不真切,聆淵不得不傾注全身注意力,才能勉強聽清散碎的詞句。
“阿淵……沒有想到,臨死之前……我最想念的還是你……我想,大概是因為……直到此刻,我最喜歡的人,還是你吧……”
“不!”聆淵聽見自己慌亂無助的聲音在密密匝匝的樹林中回響:“你不會死的!誰許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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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幾乎可以刺破耳膜的嘶吼就在耳邊,滾燙濁臭的口涎滴得到處都是,在死亡逼近的巨大壓迫力中,聆淵聽到了瀾澈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那個虛弱的、早已放棄一切掙紮的平和聲音,就像很多年前,他們最親密無間時的那樣,略帶着些欣喜和狡黠,認真而鄭重地對他說道:
“阿淵,我要走啦。這一次你再也抓不到我了……”
魔物驚天動地的厲吼聲中,漆黑一片的憶念幻境倏然破碎,化為細碎的煙塵雲霧散于天地之間。
“瀾澈——”聆淵怒喝一聲,猛地睜眼從幻境中醒來。他的目光掠過地面上駭人的血跡,心底裏瞬間升出陣寒徹骨髓的恐懼,順着四肢百骸一點一點攀上腦識。
不會的,這不可能!
他踉跄着倒退數步,讓自己遠離那片不祥的血泊,喃喃的自語聲都帶着不安的輕顫:“你會沒事的……”緊接着他忽然轉身,鷹隼般的目光在每一棵蒼天巨木後飛快地逡巡。
“瀾澈!”他的聲音高亢而嚴厲,穿透力極強,在接天貫地的密林中回蕩:“我知道你在這裏!別躲了,裝死這一招你百年前就沒有成功,現如今更是瞞不過我!出來吧,我——”
“三皇子殿下。”熟悉而沉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聆淵一怔,下意識轉過身去,看見劍藏鋒站在他身後數尺,平靜地望着他。
劍藏鋒的聲音疏離而冷漠,英俊的面容掩在樹影投下的陰影中,讓人看不清上面的表情:“殿下,你在這裏喊上三天三夜,或者把此地的每一寸地皮都掘地三尺都沒可能再找到他了。”
聆淵的眸光略微一沉,劍藏鋒跟随他近百年,一向稱呼他為王上,如今驟然改口,不用想也知道在他心中始終僅認君宸玄為主,從未有一日真正視他為王。可他此刻根本無暇在意這些,旋即上前一步,急問道:“你此話何意?”
劍藏鋒冷冷道:“他已經死了。”
此話如同冰霜灌頂,澆得聆淵遍體生寒。他眯了眯眼,冷厲的目光緊盯着劍藏鋒不放,每一個字都像咬着牙從心底逼出來的一樣:
“你以為我會相信?”
“信或不信,都随你。”劍藏鋒淡漠道:“我只是留在此地告知殿下一聲罷了,畢竟我也曾視你為主。”
“胡言亂語!”聆淵厲聲斥道,長袖一拂,現出随身配劍。他持劍走來,劍尖直抵劍藏鋒喉頭:“我正愁找不到他,如今看到了你,我卻明白了。定是你奉你家王上的命把他藏起來了吧。我給你一個機會自己把他交出來,別逼我帶兵親上九幽王城!”
“哦?”劍藏鋒掃了他一眼,嗤笑出聲:“帶兵?你覺得如今的應龍王城還有幾人聽你調遣?”
“城中異變魔潮果然與九幽城有關?”聆淵咬牙恨道:“你們在城中制造動亂,就是想趁亂帶走我的瀾澈嗎?”
劍藏鋒深深看了他一眼,輕嘆:“三皇子殿下,百年已過,你卻仍如在九幽城時一樣,毫無長進。你不僅對王上一無所知,更對自己一無所知,你根本不适合當王。”
“夠了!”聆淵不耐地打斷道:“我此刻不想聽你說這些,把瀾澈交出來!”
劍藏鋒眼底寒意如冰,他想了想,竟點了點頭道:“好,既然你想要他,我便把他交還給你吧。”說着,他伸手一招,掌心竟捧起根根碎骨。
聆淵看着劍藏鋒遞過來的碎骨愣了一下,心中一閃而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他瞪大雙目向後退了兩步,強忍着頭皮發麻的驚駭恐慌,怒目望向劍藏鋒,沉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死于魔物口中的人,你覺得他的屍身會有多麽賞心悅目?你與他自幼親密,難道辨認不出遺骨上滿是他的氣息?”劍藏鋒的聲音清晰而殘酷,如同一桶寒冰兜頭澆下,駭得聆淵神魂劇震,動彈不得。
他沒有伸手去接劍藏鋒手中的殘骨,只因那骨上熟悉的氣息根本不用親自觸碰也能感覺得到——那确實是他熟悉至極、百世千年而不願忘記的、瀾澈的氣息。
“你胡說!”數息後,聆淵回過神來,微眯起雙眼一動不動地望着劍藏鋒,仿佛要從他冷若寒冰的面容上窺見幾分破綻。
“不可能的。這必定是你和君宸玄聯手所為,他不可能死的,即便是鲛珠中的記憶也沒有……對了,鲛珠!”他難以置信地喃喃碎語到一半,忽然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地回過神來,從懷中捧出方才從血泊裏拾起的細碎鲛珠。
鲛珠碎為許多辦,形狀不一,每一辦都被細心地擦拭掉表面的血跡,在聆淵掌心發出熠熠光彩。
“瀾澈的鲛珠和常人不一樣!”聆淵心緒稍定,語氣鎮定強硬得仿佛想要說服自己,“我從未見過破碎至此的鲛珠,并且憶念幻境竟是一片漆黑。這顆鲛珠不對,定是你們僞造之物!”
“哈!”劍藏鋒語氣冷漠,口中所說的每一個字都不帶一絲溫度,他冷淡地凝視聆淵強作鎮靜的臉,沉聲道:“眼盲之人,所見當然只有黑暗。”
聆淵渾身發冷,如淋冰雪,一個駭人的想法在他腦中緩緩成型:“你說……他的眼睛怎麽了?”
靜默數息,劍藏鋒不答反問:“三皇子殿下,你現在這雙眼睛,用得可還舒心?”
聆淵霍然擡頭,雙目睜至極大,眼中露出近乎絕望的神情:“他把他的眼睛給了我?”
劍藏鋒輕嘲一笑:“你在做什麽夢?鲛族是上古仙靈後裔,他的眼睛你如何用得?他用自己的眼睛跟溟煌魔市之主換了一對燭龍目珠給你換上。”
山林中的簌簌風聲吹散死一般的沉寂,劍藏鋒的聲音宛如噩夢,把聆淵完整的一顆心砸得粉碎,“溟煌如今仍在魔域游蕩,一雙明眸波光流轉如明珠生輝,此事他從無隐瞞,随便一打聽便知。可惜你一門心思全用在折騰瀾澈身上了,竟對此事從不存半分疑慮。究竟是真的不知,還是裝作不知,心安理得地受用瀾澈雙目換來的眼睛,我就不得而知——”
“不是的!”聆淵緊緊攥住雙拳,瞳孔因痛苦和憤恨而泛起血絲,“我不知此事!若我知曉此事,定會阻止他……我怎會、怎會——”
我怎麽可能會讓你失去眼睛呢?聆淵恍惚地想:明明你最怕黑了啊……
“很痛吧……”他握緊雙拳,把掌心碎裂的鲛珠貼近心口,自言自語道:“我傷了眼睛的時候都覺得痛不欲生,你取出眼睛交給溟煌的時候,一定比我更疼吧……澈兒,對不起,我真的——不,我去給你取回來!我去找溟煌,讓他把你的眼睛還回來!”
“算了吧。”劍藏鋒嘴角微微一撇,勾劃出一個嘲諷的弧度,他上前一步把殘碎的遺骨往聆淵手中一推,眼中寒意更甚:“他都已經死了,你拿回了眼睛,又能還給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