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悔恨
聆淵原地怔愣住了, 懵然道:“什麽孩子?”
墨雲臉色古怪地看了他半晌,終于忍不住道:“王上,您該不會還不知道吧?”
聆淵心中忽然騰起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 他的唇角動了動,最終低聲問道:“我應該知道什麽?”
墨雲一向溫和沉穩的聲音罕見地嚴厲起來,每一個字都帶着不滿的意味:“瀾澈殿下懷有身孕,這事您不知道?”
此言猶如一計重錘猛地落在聆淵天靈蓋上,他僵立在原地, 眼前陣陣發黑,耳膜傳來巨大的轟鳴震得他整個靈魂都在發顫。他緩緩擡頭, 不可置信道:“這如何可能?瀾澈他說過:鲛族之人, 無論男女皆可受孕的說法只是傳說而已……而且你的師尊杏林君也說從未聽聞這種事……”
墨雲蹙着眉, 不認同地搖搖頭道:“天地廣袤, 未知并不代表不存在。師尊嚴謹,不曾親見之事不輕易下定論本沒有錯。何況瀾澈殿下的情況說來本就少見, 臣也是少年游歷在外時, 湊巧親眼所見一位從瀛洲離開的男性鲛人以心髒孕育生子,這才能通過脈象診斷出殿下懷有身孕一事, 換了旁人根本不可能往這方面想。”
“以心髒生子,這又是何意?”聆淵問。這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 整個人怔愣了片刻才艱難地開口。
墨雲閉上眼,像是在記憶中搜尋關于此事的散碎記憶:“……這項異能本是鲛族王室嫡脈的不傳之秘,因此世上鮮有人知。當年我助那鲛人生産,他感激我, 這才将這個秘密告知于我。”
鲛族身為上古仙靈之後, 血脈之力殊異而強大, 渾身上下幾乎處處都是寶, 甚是珍稀嬌貴,若無絕對強勢的力量很容易被異族争搶,最後淪為玩物。為了後代能有足夠存活下去的能力,鲛族先祖便請求神明賦予了族人能夠自主選擇生育的能力。只有在他們認為遇見了合适的伴侶、願意與他共同孕育後代的時候,才能發動心脈之力受孕,誕下後代。上古時代,鲛族皆可通過心髒受孕,但是這種方式十分痛苦,孕期內連一點輕微的情緒波動都會讓受孕鲛人痛徹心扉,若是孕有後代的心髒受到傷害,則更會讓鲛人痛苦不堪,生不如死。
後來,大半鲛族再也無法忍受如此痛苦的受孕生子方式,自請和尋常族脈一樣,通過腹腔中的子宮受孕生子,唯有王族嫡脈,高傲自持,不敢廢棄神明所賜。當時掌管仙凡生息的女娲大神允了鲛族的請求,賜予鲛族女性如常人般受孕生子的能力,同時她也感佩王族對神明的恭敬,在保留王族心髒孕育後代的同時,也贈予了王族女子同場人一樣的生子能力。
瀾澈殿下是傳說中的鲛人嫡脈,這才有以心髒生子的能力。”
墨雲洋洋灑灑說了一車話,聆淵僅僅聽進去了一句:心髒受孕産子的過程十分痛苦,稍有不慎就會痛徹心扉甚至喪命。
而他竟還逼孕期中的瀾澈親手刺心取血……
聆淵一時恨不得狂甩自己幾個巴掌,更可怕的是,知道這件事後,之前一連串問題他也随之想通了。
瀾澈之所以擁有他的靈力,是因為他的胸腔裏揣着一個和自己血脈同源的生命,他自然能引胎兒的血脈靈力為己用,根本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居心叵測,靠和自己歡好來竊取靈力。
而他之前所說的大婚驚喜也根本不是他會打開空間通道放怪物入城厮殺報複于他,而是……而是他想告訴自己,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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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為何他會忽而生出心痛吐血之症,根本不是之前自己口不擇言所說的那樣,故意裝樣達成目的,而是他正承受着心髒受孕的苦楚……
長久以來,自己都做了些什麽!聆淵把一直以來的種種跡象連成一串,後知後覺想明白了一切,更覺心膽俱裂,痛徹心扉!
“墨雲君……”緩緩擡起雙手,把沉重的頭顱埋進掌心,聆淵沉悶的聲音過了許久才驟然而起:“還……有沒有辦法能保住這個孩子?”
“……”有那麽一瞬間,墨雲想要冷笑出聲,刻毒嘲諷的話幾乎都已到了嘴邊卻還是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他默了很久,最後在瀾澈身邊蹲了下去,靜默地看着他昏睡的容顏。
瀾澈雪白的寝衣松松披着,衣襟掩得嚴嚴實實,僅能窺見修長的脖頸和些許包裹在胸口上的森然白紗。
“傷重至此,保不住了。”墨雲搖着頭,神情有些戚哀。鲛人以心孕子,本就九死一生,昔日瀛洲王族鲛族中,也鮮少有人願冒生命危險用這種方式生子,可見此法兇險。若非真心愛慕王上,想必瀾澈也不會心甘情願懷上這個孩子,可是真的值得嗎……
墨雲驀然閉上眼睛。
他其實與瀾澈并不熟悉,僅在王上罹患眼疾時和他有過接觸,那個時候的瀾澈殿下風姿卓著,高貴慵懶,可卻稍顯清冷,一雙悠遠清闊的眼眸在望向雙目已盲的王上時,眼尾會微微彎起一個難以察覺的弧度,波光流轉,萬般銷魂,仿佛化進了世間最澄澈的柔情。
真遺憾啊。
那時的墨雲想,他一定很喜歡王上,可惜王上的眼睛再也好不了了,若是世上有人這樣望着我,我卻看不到、不知道,那該多難受啊……
後來,王上的眼睛好了,可他仿佛還是沒能看明白殿下眼中那麽深切、那麽明顯的偏愛——否則怎會一點也沒有察覺殿下身上的異樣?又怎會容許殿下在自己眼前受此重傷?
所謂眼盲心瞎,不過如此。
“沒有辦法了,這個孩子氣息已斷。”墨雲站起身來,背對着聆淵說,他的面容隐在暗處,聆淵一時看不清他眸中一閃而過的決絕,仿佛下定了眸中決心,他說:“若讓他再留在殿下胸腔中,怕是會危及殿下性命,需要盡快取出。”
他說得殘忍而堅決,不像在讨論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倒更像是在決定一件物品的去處。
如果你知道了,一定會很生氣的吧。墨雲垂下眼,眸光落在瀾澈安靜的睡顏上,心想:畢竟你在自己都性命難保的時候也不忘凝聚全身衰微得幾乎可以忽略的靈力,護得這孩子最後一縷心脈不散。
本來我該拼盡全力幫你救回這個孩子才是,可是不值得啊。
放眼整座王城,除了王上,誰又能傷你至此?為了一個狠得下手傷你殺你之人受盡苦楚誕育子嗣,不值得。
這個孩子,遭此重創,即便活了下來,以後也會過得很幸苦,你與他骨肉相連血脈同源,定不忍見他病殘短壽,必定會踏遍四海九州為他尋遍延命長生的方法,不值得。
“王上,”墨雲阖了阖目,轉過身來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已恢複如初:“是否取出死胎,還請王上早做決定。”
死胎……
聆淵心中喃喃重複這兩個字,一陣心魂撕裂般的劇痛自他的左胸騰然而生,迅速擴散自他的全身,四肢百骸仿佛忽而失去了所有力氣。
那不該是死胎……那是他和瀾澈的孩子!是瀾澈本來準備送給他的大婚驚喜,是他們本可以抱在懷中、捧在手心,極盡所能偏寵疼愛的孩子啊!怎可以被人輕飄飄地喚做“死胎”?怎可以像個物品一樣任人随意“取出”處置?
不可以!
不應該啊!
墨雲冷冷的目光把聆淵臉上悔恨交織幾欲心碎魂裂的表情盡收眼底。即便如此,他猶覺不夠,停頓片刻又道:“鲛人産子殊為不易,男性鲛人以心髒生子更是九死一生。若非他們本人有着強烈的意願,根本不可能成功受孕,在懷孕過程中也會本能地保護心裏的胎兒。可是如今……小殿下心脈已失,當真可惜了。究竟是何人如此兇殘可恨,竟對瀾澈殿下下此毒手?還請王上嚴懲此人,以慰夭折的小殿下在天之靈……”
還能有誰?還會有誰!
那個手段暴烈、心硬如鐵、一次又一次深深傷害瀾澈的人,就是他自己啊!
聆淵雙眼重重一閉,一陣腥苦的血腥氣息直湧而上,剎時沖破他的牙關噴湧而出!
“王上!”墨雲佯作驚訝急聲喚道,身形卻一動未動,根本沒有上前攙扶的跡象,甚至在他看見聆淵悔恨難當、口吐朱紅的模樣時,心下還覺得痛快至極。
正當此時,鲛绡帷幔掩映後的高床上,倏然傳來瀾澈再也無法壓抑的沉重咳喘聲。
“不好!”墨雲臉色一變,轉身而去,撥開漫卷着的幔帳,赫然看見瀾澈捂着胸前的傷口,伏在床邊大口大口吐出猩紅的鮮血,而他胸前雪白的衣襟早被鮮血染紅,星星點點的血色從胸口纏繞着的白紗下滲出,宛如新雪之上朵朵帶血的梅花……
“是死去的胎兒壓迫到了心脈,不可再拖延了,必須馬上拿掉死胎,否則殿下性命不保!”墨雲抽出數根半臂長的銀針,迅速紮在瀾澈幾處大穴上為他穩定心脈,同時回首沖着聆淵厲聲道:“王上,殿下情況危急,即便此時施為拿掉死胎也十分兇險,還需要取一秘寶來為殿下護體!”
聆淵急道:“何物?”
“鲛人乃是仙靈之體,自然該用仙家之物護法。”墨雲迅速準備好剖心取胎的銀針和藥具,說:“王城中恰有此物——九鷺香。煩請王上取來此物,待臣施術時點燃此香放在殿中,當可趨吉避兇,護殿下安康。”
九鷺香珍貴,城中僅有的一些被收在聆淵私庫之中,需要本人親至方可取出。
“看顧好他,我去去就來。”聆淵不敢耽擱,低聲交代了一句,便化光消失取香去了。
寝殿中只剩下墨雲和昏迷的瀾澈,彼此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鲛人一脈皆生得妍麗貌美,瀾澈出身王族嫡脈,更是昳麗無雙,如今雖然身受重傷吐血不止,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但仍難掩傾城國色,更有幾分旁人身上難見的虛弱破碎之态,惹人憐惜愛重。
墨雲此刻無暇欣賞美色,背對着瀾澈準備稍後要用上的銀針和藥劑,可就在他全神貫注準備之時,身後忽然傳來細微的破空風聲。下一秒,一根他極為熟悉的粗長銀針抵上了他的脖頸——片刻前他剛把這根針紮上了瀾澈的大穴。
瀾澈清冷至極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誰準你們擅自決定我兒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