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錯恨
掌心的皮膚觸碰到藍光交織而成的憶念之網時, 一副由鲛珠主人過往記憶組成的記憶幻城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在瀾澈眼前鋪展開來。
瀾澈微微仰首間,只覺一股巨大的吸力從掌下的光網裏伸出,把他猛地拽進幻境之中。随着腳下一個踉跄, 猶如平地踩空,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之後,周圍景象徹底改變了。
房間裏張燈結彩,明晃晃的紅色喜燭燃燒時發出細微的聲響,銅鏡之中映出一名女子姣好柔美的面容。
霜靖河一身大紅嫁衣坐在妝奁前, 她的臉上完全沒有待嫁少女身上的那種雀躍和嬌羞,相反, 她的眉心微蹙, 隐隐竟帶着些許無奈和不悅。
瀾澈像一縷蕩拂在半空中的幽魂, 旁觀着一屋子侍女為霜靖河上妝梳頭。
“好了, 你們都出去吧,讓我自己待一會兒。”片刻後, 紅妝已成, 發髻高束,喜娘為她戴上了紅色蓋頭, 霜靖河疲憊地一揮手,遣散了房中侍奉之人。
人群散去後不久, 身後隐隐傳來殿門被人從外推來的聲響,一道穩健的腳步聲悠遠及近,一點一點穿進瀾澈耳中。
這是霜靖河的記憶,若非主人有所動作, 瀾澈身為旁觀者也無法先她一步看清身後來人,
瀾澈難掩心中好奇, 在他記憶中, 霜靖河曾與瀛洲的護城大将軍訂立婚約。而今已是霜靖河的大婚前夜,來者必定不是霜靖河的未婚夫婿,可是如果不是霜靖河未來的夫君,又會是誰呢?
沒等瀾澈好奇多久,霜靖河悠悠開口:
“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她一把掀開頭頂紅布轉過身去,來人的面容也猝不及防出現在瀾澈面前。
出乎他意料的是,來人不是那護國大将,更不是後來霜靖河的夫君,九幽城主君震鱗,而是瀛洲仙島當時的國相、霜靖河的義兄——談千秋。
“阿兄!”霜靖河看見來人,眼中迅速泛起點點淚光,根本不及掩飾自己的激動,當即扔了蓋頭,三步并作兩步奔了上去,一頭紮進談千秋的懷中,“我還以為你不來了,我還以為阿兄不要霜兒了……”
“傻丫頭,你這是何苦?”談千秋伸手撫上霜靖河的後腦,嘆息道:“大将軍年少有為,前途無量,與你正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你有何不滿之處呢?”
霜靖河在談千秋懷中迅速搖頭,嬌聲應道:“他很好,可是我不喜歡!我喜歡的一直都只有兄長你啊。阿爹阿娘着實可惡,為何阿姐可以嫁給她真心愛慕的王上,我卻不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
談千秋眼神微閃:“我年長你太多,先頭夫人已逝多年,長子雨兒都與你差不多年歲了,實在——”
Advertisement
“我不在乎!”霜靖河擡起頭來,目光灼灼地盯着談千秋,“我喜歡的是你,你年紀多大、孩子多大、旁人會怎麽看我,我都不在意,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兄長,我們走吧,離開瀛洲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只有我們兩人,再不會有人對你我指手畫腳,我們可以非常幸福地度過一生……”
談千秋垂下眼眸,臉上的神色莫測:“可是我們走不了啊。”
“為何?”
“瀛洲有大陣守護,不知陣心如何離開。霜兒,到此為止吧,往後你我各自安好便是。”
霜靖河急道:“陣心而已,我知道呀,我告訴你……”
瀾澈萬萬沒有想到霜靖河竟與瀛洲國相談千秋還有一段過往。他對霜靖河的過往實在沒有興趣,逃離王城之前浪費時間進入她的記憶也不是為了窺探她的情史,可是鲛珠中的記憶非是由他掌控,他不想看可以脫身而出,卻不能加快記憶的流速。就在瀾澈差點要抽身離開卻冷不防聽見二人談及瀛洲大陣陣心,一時瞳孔緊縮,心中充滿了震驚和懷疑。
一直以來他只知是霜靖河對君震鱗心生愛意,将瀛洲護城大陣陣心洩露給九幽。可是依他今日所見,霜靖河鐘情之人分明就是談千秋,陣心也是她告知談千秋的,可最後為何君震鱗知道了陣心,霜靖河也成為了九幽城的貴妃?
此間必定還有自己不曾知曉的之事!
與此同時,憑空而現的煙塵席卷而來,忽如其來的夜風很快又把它們吹散,卻見四周景致陡然生變,紅燭高懸的喜房漸漸在光影交疊的時光流逝中退去了顏色,在此出現在意念幻境中的霜靖河擁着一條身形俊偉的人影睡在高床軟枕間。
“你說你喜歡我。”房中光線幽暗,面容朦胧不清的男子支着頭垂目望向霜靖河,眼中滿是探究和猶疑,“我怎麽不覺得呢?”
“怎麽會……”霜靖河像是喝了酒,又像是犯了困,雙目都無力睜開,慵懶地往男人的方向靠了過去,湊在他耳邊,嬌聲軟語道:“你還不知道吧,我已經懷上你的孩子了,阿兄……”
“阿兄?”男人猝然變了聲調,一把甩開霜靖河嬌軟的身軀翻身下床,怒聲斥問:“誰是你阿兄!”
瀾澈瞬間意識到了什麽,擡眼去看那男人的面容,果不其然看見了君震鱗的臉!
霜靖河愛慕談千秋,告知其陣心的秘密,後來又将九幽城主錯認成談千秋并和他有了孩子……那麽向君震鱗洩露瀛洲陣心的罪魁禍首究竟是誰……
瀾澈頭疼欲裂,紛至而來的信息一股腦充斥他的腦識,讓他一時不知從何理起。鲛珠中的記憶尚未看完,可是瀾澈在心中默算了一下時辰——他的時間不多了,不能繼續在幻境中耽擱下去,只好先行脫身,把珠子帶上日後有機會再慢慢查看。
瀾澈下定決心,心念一動,瞬間就從憶念幻境中抽身而出。
煙波浩渺殿還是一片寂靜,然而窗外的天際隐隐泛着青白,已是黎明将近——不知不覺竟在幻境中耽誤了如此之久!若不加快動作解決掉霜靖河迅速離開此地,等到天色大亮,大婚典禮開始後,他就再也走不脫了。梅疏影或許可以在夜晚代他留在房中掩人耳目,可天亮後她去到聆淵身邊,就絕對瞞不過聆淵的雙眼。
可是想到霜靖河,瀾澈忽然猶豫了——霜靖河真的是他的仇人嗎?當年令瀛洲仙島覆滅的罪魁禍首真的是她嗎?瀛洲的陣心究竟是不是她洩露給君震鱗的?事情真相未明之前就殺死她,會不會過于沖動了,如果當年向九幽城洩密的不是她而是談千秋……
思量再三,瀾澈還是決定先緩一緩,查明當年真相再徐徐圖之——而且他也沒有時間了,天色漸亮,如果被聆淵知道,他怕是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了,必須要盡快離開王城!
收回骨刃前,瀾澈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卻冷不防和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了的霜靖河雙目對視。
瀾澈:……
霜靖河睜着一雙懵然美目,看到瀾澈垂頭望過來的時候忽然彎起嘴角笑了一下:“阿姐,是你來帶我走的嗎?”
“……”瀾澈皺着眉,漠然道:“我不是她。”說完,手腕一翻想要收回骨刃,沒想到卻被霜靖河伸出纖纖玉手徒手握住刀刃。
“阿姐,是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瀛洲……”
瀾澈眸光一凜,冷然道:“當年的事真的是你做的?”
然而霜靖河像是根本聽不見他的話一樣,自說自話道:“阿姐,我有聽你的話……好好活着、好好贖罪……我還、我還用你的鲛珠的力量穩定了地脈……瀛洲幸存的鲛族也算有了安生立命的地方……阿姐,你原諒我……賜我一死好嗎?若能死在你的手中,也算上天對我的眷顧……”
瀾澈的眼睛一點一點睜大,猛地抽出骨刃,鋒利的劍鋒在霜靖河掌心劃過,留下一道猙獰傷口。
他湊了過去,直勾勾盯着霜靖河的臉,厲聲問:“你什麽意思?那之後你還見過我阿娘?是她、是她讓你用鲛珠救世?她還說了什麽,她有話留給我嗎?”
刀刃劃開皮肉帶來的痛苦把霜靖河逼出了淚光,淚水從眼角滑過,化為顆顆明珠落在床間。
霜靖河像是根本聽不明白瀾澈的話似地,口中絮絮碎語越發迷亂而破碎、不知所雲。遠方天際漸漸亮起,瀾澈心中急怒,卻不得不暗罵一聲站起身來。
他必須走了。
像是察覺到他要離開,霜靖河不知從哪裏生出一股蠻力,猛地撲了上來拽住瀾澈的衣擺,流着淚哀求:“阿姐,殺了我吧……我的罪已經贖完了,殺了我吧……求求你。”
“你——”昔年舊事因果未明,瀾澈已放棄在這時候殺死霜靖河的念頭,可時間緊迫,他也不能在此與霜靖河糾纏,便當機立斷在霜靖河後脖頸處落下一手刀把人打昏,同時把之前那顆鲛珠揣進懷中,步履匆匆逃離煙波浩渺殿。
天色已近乎全亮,宮殿山上隐隐傳來鼎沸人聲,君聆淵的大婚典禮就要開始了——這是瀾澈離開王城最後的時機了,至于霜靖河是否是當年洩密的禍首、是否該為此償命,還需等他看完鲛珠裏的記憶再說……
鑼鼓唢吶之聲漸起之時,瀾澈身形如風,已然穿過大半個喧嚣熱鬧的王城來到邊境之地。
他早已打聽得清楚明白,宏威将軍劍藏鋒授命鎮守邊境,有他接應,應該能夠安然離開,除了沒殺死霜靖河,一切都按先前的計劃有序進行……
可瀾澈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把霜靖河打昏後不久,一道身裹黑袍的人影鬼魅一樣從殿中池水中化形而出,悄然靠近昏迷不醒的霜靖河,幾乎沒有半分猶豫,在霜靖河胸口狠狠紮下一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