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魔香勾情
蜃魔夥計一連叫了好幾遍, 見沒有人理他,膽子大了起來,聲音也漸漸産生了變化, 一開始人類少年清亮柔軟的嗓音逐漸變得嘶啞模糊,到了最後甚至混雜了難以聽清的滋滋聲,不像人類卻更接近于某種爬行動物。
瀾澈驚駭地閉着眼睛一動不敢動,心中頗有些佩服聆淵——被這麽個鬼東西站在床頭也能沉得住氣一聲不吭,若換了自己只怕馬上就從床上跳起來了吧。
然而此刻只有聆淵一人知道自己并非沉得住氣, 實則是他想動也不能動。
因為瀾澈躺在身邊,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全部放在瀾澈身上, 加上又身在王城, 聆淵便下意識覺得這裏寧靜祥和, 不會出現危險, 一時大意完全沒有注意到不懷好意的魔物正在悄悄靠近。待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渾身早就虛軟無力, 幾乎動彈不得了。而在此時又被他察覺到瀾澈似乎對黑夜心存懼意, 身體微微發着顫。
若是這時連自己都表現得驚慌失措,豈不是更令瀾澈害怕恐慌?
無奈之下, 聆淵強裝鎮定握住瀾澈的手,做出“我其實早有防備只是想看看這魔物到底包藏何種禍心”的樣子柔聲安撫對方。幾乎就在他做完這個動作後, 四肢百骸裏的力量仿佛瞬間被人抽離,再也使不出一點氣力來。
潛行而來的蜃魔眼光毒辣,像是早就察覺到二人之中只有聆淵一人力量強大修為深厚,見他久叫不醒, 得意極了, 喉嚨裏接連發出詭異的“嗬嗬”怪笑。
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聲響起, 緊接着一股腥風拂過鼻尖。瀾澈厭惡地皺了皺眉, 緊接着忽然感覺到一陣驚悚——他被聆淵緊緊握住手腕驟然一松,躺在他身邊之人的呼吸一瞬間變得沉穩綿長起來。
瀾澈:……
他該不會……真的昏過去了吧?
瀛洲仙島曾經的鲛族嫡脈皇子忍不住為應龍城中的鲛人同族感到揪心——跟着這樣一個不靠譜的王上,真的會有未來嗎……
“好香……魔市之人果然所言非虛,求而不得的味道果然甜美啊……”瀾澈被聆淵身為一城之主卻這般不靠譜的行徑震驚得腦中一片空白,差點忘記黑暗中還有個不懷好意的魔物正虎視眈眈地垂涎他們。
這時蜃魔嘶啞的喉嚨裏忽然發出不成句的低吟,緊接着便有什麽黏膩的東西從地面上蹭了過來,滿是肉塊吸盤的軟肢末端微微擦過瀾澈的皮膚伸向聆淵,令人厭惡的濕滑黏膩的觸感帶起瀾澈皮膚上一陣毛骨悚然。
瀾澈再也忍不下去,惡心的感覺瞬間蓋過所有恐懼,他驟然睜眼,淩厲的目光向身邊響動的來源刺去。
只見那是一只現出原身、形貌殊異奇詭的獨眼魔物,小山一般的高大身軀半俯着,沾滿黏液的軟唇幾乎就要貼上聆淵深邃俊美的臉,而它的下半身是八條長滿吸盤細長柔軟的長肢,此時其中兩條正伸到了聆淵腰上,把他整個人蜷了起來。即便如此,黑暗中的聆淵就也好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任由對方擺布。
瀾澈又駭又怒,下意識就翻身而起,厲聲大喝:“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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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魔本以為二人已經失去意識,正要俯身吞食聆淵的情感,此刻乍見瀾澈驚醒,也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雞蛋大小的混濁眼珠危險地眯了起來,目光不屑一顧地從瀾澈身上掃過,喉嚨中傳來嘶啞糟雜的怪聲:“你又是什麽東西?魔市勾情香竟對你無用……”
勾情香!
聽及蜃魔提到此物,瀾澈神色劇變,再顧不上懼怕黑暗,下意識擡手朝蜃魔身下襲去。
那魔物身形雖然碩大,反應卻十分敏捷,眼見瀾澈攻來,當即旋身迎戰,剛想移動身形,卻見瀾澈長臂一垂,并沒有攻向他反而探向一邊昏迷不醒的聆淵。
原來是想借機營救同伴,差點讓他給騙了!蜃魔身下柔軟的觸手一勾,當即把聆淵無力的身體卷到身後,自己則全力應對瀾澈。
瀾澈長于術法,可惜此時靈力修為盡失,精湛純澈的法術根本施展不出來,雖然占了先機但是僅靠拳腳上的功夫根本無法從一個高等大魔手下把聆淵救走,再又想到這大魔手段拙劣動用了勾情香,心中更是急怒,漸漸也失了沉穩。
不可以,一定不可以讓勾情香在聆淵身上生效!
他心中焦急卻無濟于事——如今他修為全無,與凡人無異,連隔空點個燈火都做不到,如何能制得住一個大魔?
那蜃魔與他過了幾招,似乎也發現瀾澈沒有修為,當即收起手中逼命殺招,轉而以一種逗弄獵物般的招式将對方玩弄在掌心之中,口中還不斷嗤笑道:“小東西,長得可愛卻不自量力得很,修為靈力你是一樣也沒有,就這樣也敢與我動手?當真膽大包天得讓人忍不住把你一口一口吞進肚子裏啊……”
瀾澈沒空與他多費唇舌,在對方八爪夾攻下艱難地尋隙接近聆淵試圖把他喚醒。
“喂,君聆淵!快點醒過來,哪有你這樣當王的——”瀾澈的聲音焦躁得幾乎已成怒吼,想到勾情香的作用,簡直恨不得一把踹開面前巨山一樣的魔物“哐哐”兩巴掌把君聆淵扇醒。
可是聆淵就像完全睡死了一樣,根本就是充耳不聞紋絲不動。
瀾澈:……
為什麽片刻前被這個人握着手告知別害怕的時候他會覺得安心呢?他當時究竟在想些什麽!
“妙啊……”可怖的蜃魔伸出猩紅的長舌飛快地舔舐着上唇,腥臭的口涎淋漓落下,喉頭發出嘶嘶聲響:“方才我怎麽沒有發現……你的味道也妙極了……本來不想吃你,奈何你自己送上門……哈哈哈哈……”
瀾澈心中駭然,不詳的感覺逐漸攀升。
蜃魔亦是上古大魔,喜食世間萬物七情六欲。越是力量強大、血脈古老的蜃魔就越是挑食,尋常蜃魔只會在夜半時分悄悄潛入人們的夢境之中,吞食人在夢境中生成的情緒,最多令人不記得夢中情形,不會對人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影響。可力量強悍的蜃魔則只喜食用各種強烈到了極致的情感,譬如說熾熱而偏執的愛意、至死不休的恨意……越是這樣的情感對他們來說就越是香甜可口、越是趨之若鹜。
然而一個人即便曾經有過這樣濃烈的情緒,這種極端的情感和記憶往往也被深埋心中不顯露在外,蜃魔察覺到這種情緒後往往會借用勾情香等物将這種情緒引出,再借由夢境一點一點吞食掉這些感情……
那邊的蜃魔終于不再浪費時間戲耍到手的食物,身下長足一卷,一邊一個同時卷起了瀾澈和聆淵,緊接着瀾澈只覺得眼前一黑,接着一口腥氣迎面撲來!
腥臭的氣息中混雜着所有似無的甜香,瀾澈呼吸一滞,身體一軟倒了下去。
瀾澈在朦胧的黑霧中掙紮,意識逐漸清醒過來,待他睜開眼,只見四周場景已變,再不是黑暗的客房之中。瀾澈頭疼欲裂,過了很久才想到自己是被客店中的蜃魔制服帶入了夢境。蜃魔屬濁,最喜食人類情感,想來定是聆淵情感過于豐富引得妖魔觊觎,連帶着自己跟着倒黴。
想到這裏,瀾澈下意識封閉自己的腦識。蜃魔一族喜食世間萬物七情六欲,猶愛恐懼、憤恨、歡喜這類極致的情感,而勾情香顧名思義便能将這些情緒盡數引出,供他們食用。譬如瀾澈厭惡黑暗,勾情香放大了這種情緒再投射到意識幻境中便成了被無邊黑暗包裹着的恐怖夢境。
然而蜃魔的幻境之術說白了就是讓人做夢,這個術法對于意志力強大的夢境主人來說其實沒有什麽威脅,畢竟一個人在自己的夢境,無論是害怕還是喜悅之物,只要心有所想,便能看見。
其實任由蜃魔食用七情六欲本來也是無妨,大不了忘記了這一段記憶。若是換一個場合,瀾澈說不定還覺得好極了,求着蜃魔把聆淵這些過于豐富的情感都吃掉,只是壞就壞在對方不該使用副作用極大的勾情香。
勾情香一旦進入身體,除了會惹動宿主重現此生最熾熱濃烈的情緒外,還有極為可怕的副作用,雖然他自己并非魔族,受到的影響微乎其微,但聆淵是上古應龍一脈大魔,若讓勾情香在體內停留時間太長,那後果将是他不敢想象的。
瀾澈臉色更加難看,強迫自己不再去想聆淵體內勾情香發作時的模樣。
所幸他如今修為雖失,意念之力卻始終堅韌,緊緊是眼眸一阖一閉間,便已完全掌控住了自己的夢境。
只見原本漆黑一片的夢境深處隐約出現一縷微光,那道光茫由遠及近緩緩照亮四周。
待四周完全亮起時,他終于看清自己眼前的景象:
映入眼中的是一棵蒼天巨樹,滿是深黑色肉瘤的粗壯樹幹上,一名身形幼小,面容稚嫩的小小孩童被緊縛着四肢牢牢禁锢在樹幹之上。
瀾澈呼吸一窒,身體瞬間僵硬——勾情香終究還是開始發揮作用了,他夢見當年身在凡界時被邪修賣入魔市、落入溟煌魔主手中的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好久不見,美味的小東西……”一道熟悉的聲音直接在他的腦識中響起,瀾澈整個人都僵住了。
是他……
不是夢境中的幻影,而是在他這個夢境之主的眼皮下,旁若無人地闖入自己的夢中。
“溟煌魔主……”瀾澈咬着牙,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沉穩。
“你還記得我,我很開心……”黏膩的聲音逐漸從他的腦識之中脫出,化為一道黑色的霧氣在他耳邊缭繞,一張陰沉俊美的從霧氣中探出,“咻”地一聲沖上半空,居高臨下地望着他。
“你竟然還沒有死。那蜃魔出現的時候我就在想,這世上不可能有比你更讓人厭惡的東西了,可它竟比你還要惡心上幾分,原來在它身後是你在操縱,那也就不足為奇了。今日之事怕也是你設下的局吧,你這麽做到底有何目的?”
“唔……”魔主俊美得詭異的臉上噙着一絲微笑,他點了點頭,欣然道:“這是很高的評價,看來小澈兒這些年來還是對我念念不忘……只是你冤枉我了,應龍城主不許魔市之人入城,如今的我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賣家,賣東西而已。我怎麽知道賣出去的勾情香會被用在你的身上?至于我的目的——”溟煌說到這裏頓了一下,然後很輕地嗤笑道:“我能有什麽目的?嘗一口新鮮的情感的味道罷了。倒是你至今還心甘情願跟在這位廢物應龍王身邊,你才是居心叵測包藏禍心吧?”
瀾澈側頭看了看他,不屑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哈,別着急否認啊,任何中了勾情香的人在我這都沒有秘密,我能看得到你心中在想什麽——此地有你深恨之人,你想複仇,你想讓那些人生不如死痛苦一生……可惜啊,你如今什麽也沒有還受制于人,複仇無望。我說得對嗎?不過沒有關系,我可以幫你的,咱們聯手,應龍城這個乳臭未幹的娃兒必定不是你我對手,打倒了他,整個王城盡在你我掌控之中,到時候你想怎樣便怎樣,對仇敵打殺随性,豈不痛快?
瀾澈別過眼眸,冷冷道:“你想錯了。”
報仇?他的仇百年前就已經報了,霜靖河與君震鱗情義兩絕,早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罰,自己對她、對她和君震鱗的兒子早就沒有多餘的愛恨。至于他如今為何還留在此處,完全只是因為君聆淵不許他離開罷了。
“真的嗎?”溟煌漫不經心道,“我不信。你最好再認真考慮一下,無論你想要什麽我都能滿足——”
“就說了,我沒有興趣!”勾情香已入體片刻,再是耽誤不得,瀾澈沒有耐心再與溟煌魔主廢言,極度不耐地一轉身,心随意動,手中頓時憑空出現一把湛藍長劍。
“你的廢話太多,給我滾吧!”瀾澈厲聲喝道,斷夢潇湘劍鋒閃寒光,一擊劈開黑暗,擊散黑霧凝成的俊顏。
溟煌的臉驟然被劍光劈散,化為絲絲縷縷黑氣散去,很快又在不遠處重新聚集而起。
“呵呵呵,有意思。你長大許多,更聰明也更強大了,味道也比從前甜美許多,我更喜歡你了……”
“變态!”瀾澈怒火中燒,倒提長劍就向溟煌攻去。
他是此地的主人,在他的夢境之中,沒有人能夠打敗他,即便曾經讓他恐懼得渾身顫抖聞之色變的溟煌魔主也不能!
瀾澈手持斷夢潇湘騰空而起,劍光卷起一陣狂風毫不留情地劈散空中黑影!
“有趣!有趣極了!暗自凝聚神魂之力用來打散我的力量……怪不得你願意陪我說這麽多話,曾經你可是一見我就怕得發抖的,原來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啊。小澈兒……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瀾澈怒喝一聲,斷夢潇湘劍影急分成百上千道劍光四散射出,将化為縷縷黑氣的魔主之影徹底擊散:“閉嘴,給我滾出去!”
這是他的夢境,夢境主人的意志淩駕于任何人之上,只要他魂魄的力量足夠堅定,便能驅散所有外來之人。
果然,溟煌的力量逐漸變弱,直到空氣中再也感受不到一絲妖氛邪氣,只剩下一道陰沉詭異的聲音漸漸遠去。
“我會等着你,等你來找我……你會來的,哈哈哈哈哈……”
随着溟煌力量的消失,瀾澈感到夢境之中一直死死壓制着自己的那道邪異之力也一并消失,他凝神聚氣,終于彙聚全身氣力沖破幻術桎梏,徹底從夢境中醒來。
漆黑一片的客房之中,巨大的蜃魔倒落在地,瀾澈心中了然,想來此魔在得手之後被操縱勾情香的溟煌奪了舍,如今非但沒有嘗到聆淵的味道,反而氣空力盡,徹底昏厥了。而在他碩大如山的身軀旁,被黑氣勾情香散溢的黑氣纏繞着的聆淵也一動不動地昏倒在地。
瀾澈上前一探見他呼吸平穩,卻仍然沒有從夢中蘇醒的跡象。
“那蜃魔說了,聆淵的情感洶湧熱烈,想必受到勾情香的影響更大,陷入夢境之中若是不得方法,恐怕無法脫身了……”瀾澈看着聆淵昏沉的側顏自顧自道,話說到此地他忽然頓住了,腦中驀地升起一個念頭:
這可真是個逃跑的好機會!
聆淵如今手無縛雞之力,意識昏迷,任人擺布,只要自己能夠狠下心殺了他,主人一死,自己體內的龍血之力便可自然消散,他從此想去哪裏就去哪裏,逍遙四海再無拘束。
對,只要殺了他……
脫出夢境之後,瀾澈再也不能随心召出佩劍,然而只要他願意,随便找根麻繩也能用最原始的手段勒死聆淵,只是……
瀾澈輕輕阖了一下眼眸,纖長的眼睫在眼梢處合攏,彎成一道淩厲的線條。
——只是他下不了手。
“罷了,說來也是我欠你。”最後,瀾澈只是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毫不留情地拍打聆淵俊朗的面容,咬着牙恨聲道:
“什麽人啊,說好了保護我,不讓任何人傷害我,結果怎麽自己先中招倒下了?”
身陷夢境的聆淵毫無反應,長睫都不曾顫動一下。
“靠你保護,我恐怕早就死了。”聆淵無聲地翻了個白眼,随後認命般伸出手去輕輕觸碰了一下包裹着聆淵的拿團蜃魔黑氣,随之進入聆淵夢境之中。
四周景致倏然一變,瀾澈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陌生又熟悉的九幽城中。
四周一片喧嚣,瀾澈覺得自己仿佛是一道幽魂懸浮在半空之上俯視下方,眼前是兩個身形熟悉的人影。
夢境中人沒有五官和面容,只能通過身形分辨身份,瀾澈眼瞳微微一縮,幾乎是在看見那兩個人影的瞬間就認出了他們——那是很多年前的君聆淵和他自己。
瀾澈向前探過身去,想看得更加分明些,卻見夢中的自己忽然從聆淵懷中擡起頭來,手中寒光一閃,斷夢潇湘劍赫然在手,劍鋒毫不留情地刺中聆淵胸腔。
“!”瀾澈怔了一瞬,很快又反應過來——這是百年前九幽城雙王奪位時發生的舊事。
原來這件事就是聆淵心中最害怕、最不能釋懷的記憶嗎嗎?
夢境中的幻影沒有面容,瀾澈看不清胸口插着長劍的聆淵的表情,只能看到鮮血不斷從他胸前的傷口流淌出來砸落在地,漸漸彙成一灘小小的血池。
“為什麽……”夢中的聆淵低頭看了看傷口,又看了看持劍捅穿了他的瀾澈,艱難開口,用懵然仿若做夢般的聲音問。
“很難理解嗎?當然是不能看着你一統九幽啊。”夢中的瀾澈笑聲中充滿了惡意,“你稱王了,宸玄哥哥該怎麽辦呢?”
“不……不是的,你分明說希望我……希望我……”
“傻阿淵,”夢瀾澈随意一笑,戲谑道:“戲言怎可當真?我平日見你傻不愣登的,便覺得你可愛可笑,情不自禁想要戲弄你罷了。誰知道你竟不是傻,而是癡愚,怎可把我随意一句戲言當了真。我說,你犯蠢之前為該想想自己配不配,有宸玄哥哥在,哪裏輪得到你當九幽城的王上呢……”
夢中瀾澈一字一句皆是誅心,他說得真摯,可旁觀的瀾澈卻尴尬極了,幾乎用盡渾身氣力才沒有奪路而逃。
他怎麽不記得百年之前的自己演技竟是如此做作浮誇,也只有君聆淵那個傻子看不出來他故意口出傷人之語只為挑撥他和宸玄之間的關系……
“我不信……我不信!”聆淵捂着胸口的傷口,艱難擡頭,随後又自言自語道:“不,不可以!你不能這樣對我,你不能讓我以為得到你的真心後又對我說這些……”
你不能這樣!
不能讓我覺得自己得到了一切後再親手将這一切奪走砸碎。
你不能這樣做!
“可我确實是這樣想的啊。”瀾澈無辜地眨了眨眼,随後近乎溫柔至極地雙手攀上斷夢潇湘劍柄,把它猛地從聆淵胸腔裏拔了出來,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随便你怎麽樣想,随便你想怎麽做,我要回去找宸玄哥哥了……”
血色的霧氣漸起,夢境發生震動,瀾澈知道這是夢境主人情緒大變所至。
“不可能的,瀾澈你不能這樣做……”聆淵字字帶血的聲音變得沉重異常,在夢境空間中來回回響:
“你不能讓我對這個世界充滿希望後又狠狠地把我丢棄!瀾澈,你回來!”
傻阿淵,旁觀夢境的瀾澈無力搖了搖頭。曾經的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啊。
世上最惡毒的複仇不是給敵人帶來**上的傷痛,而是毀滅他們最珍貴的東西、摧毀他們最堅定的信仰、讓他們看着自己的心血一點一點在眼前崩塌……曾經的自己在聆淵最愛他的時候徹底把他的真心踩在腳下,這無疑是對他最狠毒的報複。
四周夢境再度變化,天空一片陰霾,大地不斷震動——這是不久之後聆淵大怒,體內應龍血脈之力漸漸蘇醒,故意發動地裂,造成九幽地脈之力終于耗盡,九幽城臨近崩塌。瀾澈目的達成,早已經拟定好了逃亡路線,本想借助地裂的機會,假裝獻祭靈力阻止地脈崩塌然後伺機逃走,卻在千鈞一發之際被君宸玄攔下。
夢境中的聆淵赤紅着雙眼,臉上的表情陰沉可怖至極,他鷹隼一樣的目光緊緊盯着站立在地脈中央、準備獻祭渾身靈力阻止地脈裂變的瀾澈。
你就這麽喜歡他嗎?為了他的王城,寧願自己死也不願意看到他的王城損毀?
那麽我又算什麽?見證你們愛情的旁觀者嗎?
你想在如此無禮地玩弄了我的真心後不負責任地逃走嗎?欺騙完我以後又想從我身邊輕易逃開,哪有這種事!
我再不會輕易放你逃掉了!
聆淵的情緒過于激動,心聲幾乎化為怒吼盤旋在整個夢境空間之中。瀾澈一邊承受着來自百年前的巨大威壓,一邊跟着夢境之人回顧舊事。
聆淵的身影急沖而上,想阻止瀾澈祭出靈力。可是瀾澈動作極快,整個人幾乎已經深陷地脈之中,這時候一道白影從旁沖出,長臂一伸穩穩撈住瀾澈的腰,随即毫不猶豫地祭出自己半生修為填入地脈之中,終是将動蕩的地脈穩定了下來。
是君宸玄。
……
夢境倏然再變,君宸玄、瀾澈和暴怒的聆淵都消失了蹤跡。瀾澈一阖眸再又睜眼,發現自己身在一片幽暗的森林之中。
此地應該就是聆淵的意識的最深處,聆淵真正的神魂就被束縛在此。
瀾澈深吸一口氣,向聆淵此地深處走去,最終在意識的盡頭看見聆淵無知無覺的身體被蜃魔八足緊緊纏繞。
瀾澈上前一探,發現聆淵雖然昏沉卻性命無礙後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俯身湊近他,柔聲喚道:
“阿淵,你還不想醒來嗎?”
聆淵覺得自己昏昏沉沉,仿佛陷入無盡噩夢之中。四肢百骸似乎都不再屬于他自己,猶如被好幾道無形的繩索緊緊束縛着,一根指頭都無法動彈。
他不知在接二連三的夢境中浮沉了多久,被緊縛着四肢看盡了過往發生過的、最不願回想之事,一片混沌的腦海中忽然浮出一個想法:原來受制于人是如此憋屈難受,怪不得瀾澈厭惡如斯,始終不願給他好臉色看。
……瀾澈……對了,瀾澈去了哪裏?
想到這裏,聆淵悚然一驚,意識漸漸清明起來,焦急、擔憂、恐懼……萬般情緒湧上心頭。
那個不安分的小東西,平時在他面前橫行霸道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其實恐懼黑暗,睡覺的時候連燈都不敢關,此時又與自己走失了,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心裏一定害怕極了,也不知正躲在哪裏哭呢。
必須快些找到他!
眼皮沉重,四肢無力,但是聆淵心中記挂着瀾澈,還是竭盡全力大喊一聲:“瀾澈!”這聲呼喊仿佛極有力量,尾音落地的時候聆淵雙目一顫,豁然睜開眼睛來。
眼前是陰霾一片的黑暗森林,自己的腰腹之上纏繞着長滿吸盤的巨大觸手,黏膩的液體從觸手上流淌出來滲進單薄的衣服,沾滿他的腰間的皮膚。
“……”聆淵呼吸一滞,惡心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你小時候也被困在黑暗中三天三夜,一醒來就發現身上纏滿了這麽些惡心玩意,你也會怕黑的。”
身體側後方傳來略顯清冷的聲音,緊接着瀾澈走了出來,面色平靜地看着他。
“澈兒,你沒事吧!”聆淵見到瀾澈,頓時目中放光,一邊用目光把對方從頭到尾掃了個遍一邊急切地掙紮起來想要擺脫蜃魔的束縛。
“——這是怎麽回事?”聆淵扭動片刻,終于發現無論自己怎麽掙紮,身上纏繞着的觸手竟比筋鐵還要堅不可摧。
瀾澈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許久才阖了眼眸,淡淡道:“我們中了蜃魔的幻術,身陷噩夢之中。我雖一路行來已将你的夢魇逐個擊破,只是你陷得很深,此地已是你的意識深處,憑我的力量也幫不上你的忙,只能靠你自己的意志脫身。”
“我要怎麽做?”
“簡單,按我說的做。凝神,腦中默想你要斬斷這些觸手脫身。別擔心,這是你自己的夢,只要你的神魂之力足夠堅強,理論上你能夠在自己的夢中為所欲為。”
“好。”聆淵點點頭,正想要照做,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疑惑道:“你就沒有陷入噩夢之中嗎?”
“……”瀾澈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竭力忍住想要冷嘲熱諷的沖動,淡淡道:“你在現實中或許比我強大數倍,但是在夢境中一切修為、靈力都不如神魂之力來得管用,我的意念比你強,所以我不會被噩夢困住,非但能早早脫身,還能順便救一下你。”
“可是你又是怎樣出現在我的夢中的,即便你從夢中脫身也該回到現實中,還是說……你是專程進來救我的嗎?”
“我……”瀾澈一時語塞,随即冷然問道:“你到底想不想走了?”
聆淵急道:“想!可是我……我做不到專心想一件事,你在我眼前,我滿腦子都是你……我——”
“我看你是根本就不想離開!”瀾澈惡狠狠道:“是我多事了,就不該來此,你繼續做你的白日大夢去吧。”說完轉身就走。
“別!”聆淵見他轉身走了,心中一急,下意識伸手去捉他,就在他伸手的剎那,身上粗勇的觸足應聲解開,寸寸斷裂化為黑色的血沫消散在空中。
瀾澈點頭贊道:“這不是做得很好嗎?接下來也是一樣,全神貫注默念你想醒來,夢境自然就破——”
“等一下,我還有問題想要問你。”
瀾澈秀美的長眉一皺,有着不耐煩地看着他。
“你剛才說在我的夢境中,我能心想事成為所欲為,這是真的嗎?”問出這話之前,聆淵心中早就産生一個瘋狂的、不切實際的想法:若果真如此,那豈不是這裏的瀾澈……也會如他所願真正愛上他,只愛他一人?
如若如此,那他也不是不願意一輩子沉淪夢境,再不醒來。
瀾澈看透他心中所想,豁地一下甩開他的手,平靜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勸你別做夢了,我不是你的夢境生成之人,你操控不了我的意識和做法,我也不會認你擺布的。”他頓了頓,又道:“出去的辦法我已經告訴你了,出不出來全看你自己,我走了。”說着竟原地一轉,就這麽消失了。
原來這個瀾澈不是自己夢出來的,而是瀾澈真正的意識入他夢中嗎?聆淵腦海中一時湧上許多思緒,雜亂無章,但就是這些雜亂的思緒中仿佛藏着一個至關重要的信息,聆淵準确地把它從一衆紛繁雜亂的想法中捉住出來。
他從來沒有如此迫切地想要見到瀾澈,把心中的疑問問個清楚。這個想法一出,周圍景物驟然一變,聆淵靈臺頓時一清,跟着從夢境中脫身回歸現實。
夢境須臾崩散,聆淵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四肢和蜃魔的八**纏在一起,黏液遍布全身,而瀾澈正背對着他坐在遠處。
聆淵顧不上惡心,從地上爬起,來到瀾澈身前蹲下,半仰着頭望向他,輕聲問:
“為什麽?”
“哪有什麽為什麽?我的意識之力比你強,所以能夠在夢境中穿行——”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我想問的是為什麽你不趁機逃走?
你不是我夢見的對吧,你是醒來後又用意識入我夢中。你為什麽不走,或者幹脆殺了我?你知道,只要我死了,龍血也就再也沒用了,你便徹底自由了。”
瀾澈喉頭一滞,不說話了。
聆淵将他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早已有了結論,他向前迫近幾分,繼續道:“你是特意來救我的對嗎?你脫身之後非但沒有傷害我、沒有趁亂逃走,你還來救我。瀾澈,你其實……沒有你表現出來的那麽不喜歡我對嗎?你還是願意留在我身邊的……”
瀾澈默了片刻,毫無底氣道:“你想多了,不是這樣。”
說着他歪了歪頭,示意聆淵看向房間的盡頭。
從夢境中脫身的不僅僅只有瀾澈聆淵二人,那八爪蜃魔也清醒過來,正緩緩蠕動身子。
“我救你,是因為我打不過他,沒有辦法離開這間房間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事沒完,既然叫勾情香,肯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副作用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