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周末醫院裏人很多。
協京是綜合性三甲醫院,規模很大,容蝶一邊要照顧她媽,一邊還得到處跑樓跑科室。
人來人往,她鞋底兒都快要踏破。
将她媽安頓好,容蝶幾乎是周一清早才趕回的學校。
宿管阿姨清早起來給她開門,隔着藍皮門,透過中央的玻璃窗望見那頭女孩子疏白沒什麽血色的臉,皺眉搖搖頭:“這才大二就夜不歸宿啊。”
另外一個宿管姨知道些容蝶的情況,立馬站出來替她解釋:“老龔,人丫頭是勤工儉學去了。”
“哦喲,勤工儉學吶,那也不能一宿不回來...”
容蝶在她嘀嘀咕咕的響動中頭也不回地上樓。
第二天,她直接找導員批了假條。
理由是母親生病,需要住院陪護。
導員三十來歲,女,A大政治思想教育系畢業後留校工作至今,簽字的時候多問了一嘴,問容蝶她有沒有遇到什麽困難,需不需要幫忙。
容蝶就站在紅漆木的辦公桌旁邊,頭發高束起,露出兩只瑩白的耳朵。
當年考上A大,其實當地政府曾獎勵過她一筆錢,是例行的嘉獎金,差不多有八萬多。不過當年為了給王榕心女士安家,已經用掉了一部分,剩下的五萬塊容蝶沒準動,這是她最後的一點安身立命的本錢。
可事已至此,只能先将這筆錢挪出來用。
親媽有難,容蝶沒有什麽特別舍不得。
吳導員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模樣絕對漂亮,氣質也絕妙,是一等一的門面擔當,幾乎沒有見了她不留心多看幾眼的。成績也好得從沒掉出過系裏前三,年年國獎校獎,好好培養日後肯定前途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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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容蝶卻沒有她想的那樣樂觀,她這學期的前三估計是保不住了,要是她媽聽話還好,奈何她媽壓根就不聽話。
在導員殷切關懷的目光中,她接過假條,只說了聲謝謝您,就再無他話。
領了假條,容蝶又回到醫院。
王女士厭惡、忌諱醫院。
直到入住進病房後,見主治醫生是個穩重幹練、談吐不俗的中年男子,這才稍微卸下一點防備。
說起來,容蝶覺得整個入院的流程簡直有些快得離譜,并且順利得不可思議。
她當時拿着醫療卡,看着高檔病房區域內幹淨得能反光的瓷磚地面,陷入一陣恍惚。
就在剛才,醫院臨時通知,說普通號已經沒有多餘病房了,于是就将她媽按照普通房的收費标準安置到了高檔病房。
這樣的好事兒容蝶甚至連想都沒想過。
住進來後就連配套的設施,都全部換成了高檔病房規格的配置。
這樣天降的好事,容蝶不是沒有想過有貓膩,可如今她媽病要緊,只當是佛祖顯靈。
原病床是一天70-200塊不等,而現在這個則是過了千。
一個房間內有兩張病床,隔壁是個大爺,容蝶進來時曾偶然撞見過一面。
大爺也是癌症,不過是晚期。
說話時精神倒也矍铄,就是形容有些枯槁,被病魔折磨得消瘦。
中午容蝶買完飯回來,王女士剛睡醒,應該是喉頭很幹,鬧着要喝水。
容蝶就去給她倒,高級病房的打水房甚至都比普通號寬敞明亮數倍。
王女士喝完水,一開始還很正常,過了一會兒,她就開始不對勁起來,她煙瘾犯了。
容蝶就這麽抱着臂膀,單腳撐地,靜靜側坐在她媽的病床前,淡定地看着她煙瘾發作。
王女士的手臂上紮着無數根針管子,看起來相當猙獰。
她應該是太難受,于是就想耍性子動手拔掉那些針頭。
這時容蝶清冷冷不帶感情的嗓音在病房內響起:“那些藥水是幫你清理身體裏毒素的,你敢拔一個試試。”
“容容啊,媽媽,媽媽想,吸一根....”她看上去真的很可憐,雙手來回摩挲,嘴巴蠕動。
可容蝶面對這樣的場面早就已經免疫。
她就這麽靜靜盯着她媽笑:“這話您等着一會兒醫生來了,您跟他去說,您別跟我說。再說了,能不能治還不一定呢,你女兒就是一窮學生。”
“能住進這種級別的病房,已經是佛祖顯靈,高看您一眼。”
“您就知足吧。”
話題忽然變得尖銳、敏感、透着絕情起來。
不知道王女士在想什麽,聽聞時她的手背激靈得一抖。
接着她不再裝作可憐祈求的樣子了,而是忽然冷哼一聲,她眉目不動,只是眼珠子左右晃了晃,将有些松動的針頭又往血管裏面推實在許多。
一開口就是變了性子的刻薄調調:“還窮學生?你可少唬我,你做那家教,我偷偷看過你手機,一個月那麽多錢,我不信你沒錢。”
臉變得比翻書都要快。
王榕心女士今年四十有五,整個人談吐和長相看起來很違和,要是放在十年前,十年前的她根本不像現在這鬼樣。
她說着,還十分無賴的将手抄在身前,死死護住剛才她明明是想要拔掉的針頭,五官仔細看勉強還能看出一絲絲年輕時漂亮的影子。
容蝶笑了一下,也沒兜圈子:“你抽煙喝酒打麻将,一個月花銷如流水,你覺得我還能剩下多少錢?”
說話時,她坐在床尾,歪着頭。
仔仔細細打量着她媽臉上的各個角落,甚至連根眼紋都沒放過。
小的時候她就喜歡故意惹她媽生氣,為的是想看看她到底會不會動容,她的底線在哪兒。
可她媽那會兒和別的小孩兒媽不一樣,總是雲淡風輕的,不論容蝶犯多大錯,她也只是抿抿嘴,看着她,說壞孩子以後不許這樣做了。僅此而已。
可是現如今呢,現如今她就算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她媽就已經要崩。
風水輪流轉。
容蝶瞧着瞧着,忽然又覺得眼前的一切很紮眼,于是又改了話鋒:“您就知足吧,這病床位原價一晚上上千,要不是醫院給了綠色通道,都輪不上你。”
确實,當容蝶得知她媽僅僅只需要花普通病床的費用,卻可以住上高級病房時,那會兒相當懵。
她并不相信這樣的好事情會輪到她自己,或許是物極必反,絕處蓬生。
王女士聞言,想不出反擊的言語。
她口頭上說不過,期期艾艾半天,忽然話鋒一轉地開始賣起慘來,“我,我怕疼。”
“放心,我也怕你死。”容蝶說着手臂放了下來,撐在床兩側。
她一直知道她那點小心思,無非是怕她心狠,不管她了。
畢竟論起心狠,容家有基因。
王女士也是怕出陰影來了。
王女士不說話,沉默盯着手腕上的針頭。
“你現在只是中晚期,要你乖乖聽話,好好治。”容蝶說着,頓了頓,像是想到了什麽,音調忽然之間又低了下去。
畢竟将她拉扯長大,那麽多年實在不容易,心中到底是有些不忍和動容的,不論她現在變得多壞多惡劣,容蝶就是沒法真對她狠心。
一想到這兒,容蝶她那帶刺的語氣也收斂了好多,輕聲承諾道:“你聽話,我保證,會沒事的。”
隔壁病床周圍挂着一圈簾布。
灰白頭發的老者剛挂完藥水,這會兒正靜靜地躺在病床裏,進口的輸液機器全程為他護航續命,他看起來已經耄耋垂暮,但是難掩風骨。
可容蝶不知道,簾布的後面,除了那天笑聲爽朗的老大爺之外,其實又多了一個男人。
司懷衍就坐在病床後,靜靜聽着容蝶那一聲聲,無奈又可悲的響動。
他在賭。賭她的極限和孤勇。
要麽滿盤皆輸,要麽,他心願得償。
金工講座如期而至。
容蝶答應了會去參加,并且幫助婁婷負責簽到。
系列講座的發起人是A大學經濟學院金融學系主任鄒園清教授和經濟學院特聘研究員姜海峰博士,鄒園清教授在整個金融學術界享有盛名,他的公開課基本座無虛席,更別提這樣規模的講座,去的人肯定非常之多。
婁婷也一早就透露這次系列講座邀請了十多個國內頂級的精英人士,有國內頭部證券公司的金融工程首席分析師、大型公募及私募的投資總監,還有數一數二金融數據公司的投研人員,總之個個來頭不小。
起初容蝶并不想去,可不心動是假的。
人要是想少走彎路,就得多聽經驗之談,這些大牛走過的路,見識過的事比她吃過的鹽都多,聽聽他們的見地,總歸不會出錯。
母親的病要治,她的前途也得抓,容蝶知道其中的利害關系。
她雖然辛苦,但是腦子不糊塗,最後還是答應了參加。
并且那天早早就到了現場。
在入口處等電梯時,旁邊有幾個大一女生正在站在一塊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說着話。
“我以為來的不多呢,沒想到這麽多商院的。好無語。”一個白外套的女孩應該是看見了暗戀對象,縮在朋友後面捂着紅透的臉十分煩心地說,“每次都是不化妝的時候偶遇到他,真是氣死我了。”
“淡定,你不化妝的樣子也很好看啊。”
“真的嗎……”
“當然啊,自信點老二。”
“甭糾結了,對了我聽說今天要來一位超級無敵神秘的投行大佬。”有人将話題岔向了別處。
“怎麽說?”
“投行是老外的叫法吧?咱國內只有證券行,券商。”
“可這位大佬從前就是在國外啊,據說他在高盛、摩根士丹利都排的上號,還搞房地産開發,各種進出口貿易...身價高的更是難以估計。該說不說,首富了。”
“哇居然能把這種人物請過來,想必鄒院這次是動了點關系的。”
“啊...動關系談不上,咱鄒院多牛啊,國內出名的證券行裏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是出自他的師,能回來見他老一趟求之不得呢吧。”
“來這麽多人,也不知道是來湊熱鬧還是...”
“趕緊,電梯到了。”
容蝶将他們的對話聽得一字不落。
等她們都進電梯了,她才上。
走進報告廳,婁婷一眼就望見了跟在人隊後邊的容蝶。
“這裏這裏容小蝶!”
容蝶聽見自己被叫,昂起頭,望見前方穿着一身幹練黑西裝的婁婷在沖她招手。
婁婷那附近站着的都是學工和外聯部部長級別的人,個個都穿着筆挺的西裝,雖然還是學生,但是已經難掩那撲面而來的精英感和輕狂意氣。
容蝶為了這次活動,也特意換上了櫃子裏許久未用的西裝。
她身量亭亭曼妙,黑色西裝內搭白色襯衣,領口袖口都無比工整,整個人氣質絕佳。
她拿着簽到表,穿過人流,踏着一節一節臺階,向婁婷那邊走。
頭發簡單在後面束起低馬尾,耳邊兩側的長發被攏至耳後,襯得臉蛋瑩白,就連周圍的空氣都被沾染得舒心不少。
那一段路,她一直小心看着側邊走,半側着身體不想同人擦碰到,腳步挺快。
“一會兒你就坐下邊,右邊第一排,負責簽到。”婁婷對她說。
“你寝室的那幾個也在那附近,喏,看見那扇門沒有。”婁婷說着,指着不遠處的紅楠木雙開門:“一會兒來的人會從那裏經過。”
容蝶點頭說明白。
她做事一向穩重,婁婷對她完全放心,交代完就趕緊和其他人去負責別的交接活動。
齊穆進場的時候,本沒有激起什麽水花。
講座是對外開放的。
奈何依舊有眼尖的學生發現了他,并且回憶起他是誰。那張臉,畢竟在全國高校校草論壇之上還是特別有辨識度的。
“卧槽這不是東大校草齊穆嗎?”有人不小心脫口說了出來。
“我看看我看看,我日真的是他。帥死了。”
“啊,東大也來人了啊....我怎麽聽說他念的是自動化?”
“自動化來聽什麽金融講座啊,聽得懂嗎他。”
“人家裏開上市公司的,妥妥的鑲金富二代,來聽聽這怎麽了,以後多少沾點親故。”
“真牛。”
“笑死,說不定人比你這學金融的都懂金融。”
“噗——”
“你!你怎麽說話呢!氣死我了!”
後排那裏有點小騷動。
齊穆背着單肩包,從前門進入,一眼就望見坐在第一排紅色座椅內穿簡潔黑西裝的容蝶。
難得見她穿正裝,齊穆眼睛就沒從她身上移開過。
他走到容蝶坐的位置前站着不動,低頭沖她露出幹淨溫和的笑容。
容蝶察覺到身前有陰影,就想把表格遞出去,讓他自個兒簽名。
那人遲遲不動,她感覺有些不太對勁,擡起頭。
看清楚是誰之後,她默默地将簽到表又收回去。
“你怎麽來了?”容蝶問。
“我以後想申請金工的碩博…知道A大開展的講座很有聽的意義,就申請了來。”
齊穆的性格總是慢慢吞吞的。
原來如此。容蝶聽着,沒吭聲,兀自轉動着原子筆。
過了會兒,她問:“你還要站多久?”
她擡頭同齊穆說話的時候,有一群人出現在了門口。應該是某個已經到場的大人物。
容蝶注意力不在那邊,還望着齊穆。
少女擡頭時,下颌線條格外流暢精秀,一張臉清純奶白,沒有任何多餘裝飾,就已經身帶光環,閃閃發光。
穿着幹練的小西裝,沒有過塑的強勢和攻擊性,反倒是一種破釜沉舟的美麗,燦爛無暇。
她坐着,青年站着,偌大場地,人頭攢動,唯有他們那兒靜默漂亮得像是一幅畫。
“司總…”
入口處的男人被提醒,才結束了長久不動的停留觀望,收回視線朝前走。
容蝶主動發問,齊穆這才意識到他在這裏站的時間太久:“…這就入座了。”他趕緊握住背包帶子,坐到了中間區域的位置上。
和容蝶就隔着一條過道。
容蝶這會兒收到消息,宋青遇說她們是從後門進來的,人太多,幹脆就坐到了後排。容蝶回了個好。
瞅着時間馬上就要開始,沒想到這會兒又一個不速之客到了。
是秦順。
他進來氣呼呼地朝容蝶這裏瞪了一眼,然後一屁股坐在了齊穆身後。
這都多久沒見面了,容蝶這丫頭心是真狠。
愣是半條消息都沒回過他。
“噗,秦二世也來了。”容蝶聽見身後有學生調侃的笑聲。
秦順這人在A大也算的上是小有名氣,絕對不是因為他在學術上有什麽貢獻,而是他排場過于強大,一拉法都是随便開進校園的,二是傳聞他爹給A大捐過樓,還不止一棟。總之關于他的事跡不外如是有錢有顏的富二代,算是比較出格的校園紅人。
“笑死了,這稱呼,秦始皇聽了估計都得從下面爬上來。然後怒不可遏地說,大膽!我沒有這麽個兒子!”
“笑不活。”
...
秦順進來,容蝶同樣是半分眼神沒施舍。
秦少爺氣得差點牙齒都快要被磨出火星泡,但也僅僅是在心裏頭生氣動怒而不敢妄動。
待到演講廳內坐得差不多時,主持人也已經就位,并且開始介紹本次講座的主題和重點。
容蝶的任務暫時已經完成了,她嘴裏含着薄荷糖,手握黑水筆,在筆記本上寫字記錄。
主持人一番開場白後,終于開始介紹嘉賓。
“下面讓我們掌聲有請,華诏集團現任CEO,司懷衍,司先生上臺致辭!”
掌聲雷動,容蝶放下原子筆也跟着擡起頭。
西裝革履的男人。
容蝶忽而僵住。
是他。
那天來買雨傘的人。
緣分竟然這樣湊巧。
她的眼神落在臺面上,一瞬間,似乎和臺上的男人交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