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蛇祖(二)
被人塞了不明不白的東西,還是從嘴裏掏出來的,瓊芥本能地想要吐出來。他拼命掙紮,老人的手卻像鐵鉗子一樣抓得死緊,把他下巴往上一推,強迫他把那東西吞了進去。
他松手之後,瓊芥用力地咳嗽,也沒能吐出來。
那丹丸沒什麽異味,但是很苦,像蛇膽一樣,順着舌根一直苦到了胃裏。它一入腹中,就像一團火一樣燒了起來,不由分說地蔓延到他奇經八脈,一直沖到上腦,瓊芥只覺得“嗡”地一聲,腦袋像要炸開,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那顆丹丸和老人的功夫是一個路數,強悍到令人窒息。瓊芥體內的逍遙之氣受到這股子內力的挑釁,詐屍一樣活了過來,在他五髒六腑與那股內交織纏鬥,另有一股他從未發現過的力量,高踞心脈,與另兩者呈三足鼎立之勢。
他被這三位打得昏厥,身體無一處不是劇痛,還強撐着一口氣,想要罵一句那給他下東西的老人,但連動一動嘴唇的力氣都沒有。
老人看着他被折磨得瀕死的樣子,喃喃自語道:“不破不立,不破不立。”
從那股香氣散出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了這小子是誰的徒弟。那香味來自一味藥,名叫混沌神丹,還是他二十多年前做成,送給那一位的。
此藥的主要成分乃是無情草,相傳是《山海經》中比翼鳥的羽毛所化,說來也怪,那象征情愛的神鳥之羽,功效竟是讓人斷情絕愛。當年季如歸遇人不淑,被拖累得師門被滅,傷心欲死,他才給了他這麽一瓶藥。
季如歸把混沌神丹化在飲食之中,藥吃得比飯還多,幸而他修的是逍遙道,斷情絕愛之後反而功力大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讓他順手把混沌神丹用在了這小子身上。
老人嘆了口氣,真是誤人子弟。
每個人練功都有每個人的路數,前人的經歷,後者是無法複刻的。這小子的刀狠辣詭谲,有股韌勁,一看就是要千錘百煉,越激發越出效果的性格,哪裏有半分逍遙派的飄逸自然,季如歸這一步,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他方才給他扔下去的,乃是他用內功所化,又用千百條蛇的蛇毒淬煉出的內膽,狂暴無比。那個把他鎖在這裏的人要了它好久,恐怕早晚有一天會被搜到,與其落在那人手裏,倒不如給了如歸調教出的小子……
就是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住,前幾個被他喂藥的人都死了,血肉炸了他一身,擦都擦不幹淨,老人悻悻地皺了下眉。但若不追求極致,怎配稱得上是習武之人?他們應該感謝自己給他們這個機會才是。
“不破不立,”老人喃喃道,“不破不立。”
瓊芥躺在地上,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心髒已經停了好幾次。他就像躺在一片巨大的黑色泥沼裏,那些泥水緊緊地捆住他的手腳,讓他絲毫不能動彈,那些黑液滾燙滾燙的,岩漿一樣,心脈處的氣流越來越冷,還有一道逍遙氣在它們之間亂竄,打太極。
瓊芥現在一點都不懷疑這個神秘的老前輩……不,老頭,是想玩死他,他現在一點也不願意叫他老前輩,只想稱呼一句“老頭”。
他也不懷疑,自己這樣下去真的會死。
但他一點兒也不想死。
說來奇怪,身體越來越痛,他的腦袋卻越來越清明,冷不丁想起許多許多他已經遺忘的事。他想起死人谷,想起他的親爹親娘,想起很久以前的生活。
他生來手部有疾,但他親爹從他三歲的時候就叫他用嘴叼着刀,爹娘把他看在家裏,不讓他出去,他也從沒有出過門,一睜眼,就要用嘴銜刀。
爹說,人可以死,刀不能落。
他的記憶像被一把大鎖牢牢鎖了起來,那老人灌進他身體裏的內力在不停地沖擊那沉重的鎖鏈,于是很多畫面像流水一樣傾瀉而出,他記起那些闖入他家裏的盜匪,記得他們如何殺了他爹娘,記得他們每一張臉。
每一張,每一個毛孔都記得。
他又看見了瓊家莊內的屍山,壘得那麽高,比天還高。倒在地上殘破不堪的女屍,以及那個兇殘的企圖強暴他的男人。
他急怒攻心,氣得顫抖起來。他知道費竹那天替他殺了那一窩悍匪,這天地之間再無仇怨需要他報,但他還是恨。
他恨他自己。
他恨那麽孱弱,那麽不堪一擊的自己。
逍遙內力突然強盛了起來,與那兇悍的黑綠之氣對沖,震得他骨骼都要碎裂,他躺在一片煉獄之中,恍惚惚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從軀殼裏飄了出來。
他突然想到了華清渡。
他迷迷糊糊地想……他要是這麽死了,留那個三腳貓獨自在外面,怕是要被人打掉牙吧。
一張缺了門牙的華清渡的臉突然在眼前放大,瓊芥一個沒忍住,居然笑出了聲。
這突然的一聲,把坐在他旁邊的人吓了一跳,還以為他扛了過去,卻傷了腦子。
他這麽一笑,那心脈處的寒氣卻消了不少,那熱的一邊占了上乘,攻占的心脈,流向周身。
瓊芥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他感覺到兩只手突然産生了一種癢意,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成長。
老頭觀察着他的反應,突然詫異地“咦”了一聲,看向瓊芥的雙手,金屬手骨緊緊地貼在手指上,仿佛有生命一樣。
他稍稍詫異,這卻是在哪得的?
體內的兩股氣流已經到了彼此圍攻的地步,黑氣攻城略地,逍遙氣退到角落打着游擊,彼此沖撞,把經脈都撐裂了。瓊芥的腰背高高隆起,崩得像一張弓,腦子裏只剩下一個念頭,不能死。
就算是死,也得是殺到力竭,全身浴血,站着死的,不能像這樣,被一顆藥折騰,躺着去死。
爹說,人可以死,刀不能落。
他娘的!一想到這兒,瓊芥就一肚子氣,他娘的這個小老兒把他的刀給折了!他越想越氣,那些死絕了的逍遙之氣一下子震怒,野火吹又生一般呼地漲起來了!
他騰地一下子打挺坐起來,詐了屍一樣,手一揚,一掌拍向石座方向。
轟!
老頭側了側身子,躲了過去,屁股邊兒上的石頭座被拍了個大坑,還沒等他反應,地上的小子又像斷線木偶一樣跌了回去。
瓊芥這邊兒在九死一生,另一廂華清渡坐在亓官逸車邊上,左等右等也不見人回來。他早沒了先前的鎮定,看着沙匪們逃竄的方向,撐着身子遙望,被點了穴一樣。
亓官逸有點兒認生,但想着對方對自己有救命的恩情,還是硬着頭皮,端了茶過去:“公子,您也喝點兒?”
華清渡道了聲謝,一飲而盡,嘀咕道:“怎麽還沒回來……”
“那位公子,武功那麽高,一定沒事,”亓官逸小心翼翼地道。華清渡低聲安慰自己說“一定沒事”,眼睛還一直看着。亓官逸只好沒話找話,“到底是誰要殺我?”
“主戰派,只是不知道是宣人還是戎人,”華清渡說,“七殿下入樊都為質,要是在戎國境內被劫殺,對于你國來說,就是蓄意挑釁,兩國之間的和平就維持不下去。”他看了一眼呆楞着的亓官逸,知道他在疑惑,笑了笑,解釋道:“你玉佩露出來了。”
亓官逸順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腰上,他腰帶上用黃色绶帶系了一枚玉佩,上有龍紋,是出發前宣帝賞的,算是他的身份象征,只一眼就能認出來,這位想來不是一般人物。亓官逸一拱手:“公子好眼力,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華清渡不動聲色地看了他身邊的許構一眼,回禮道:“華清渡。”
随後是一堆有的沒的的恭維攀談。亓官逸起先有些拘謹,熟了之後話就多了,直把一路來的苦水往他身上倒。華清渡撐着耳朵聽,聽到亓官逸講自己第三次與風寒抗争的英勇經歷的時候,瓊芥還沒回來。
他不知為何有些心慌,朝亓官逸笑了一笑:“在下的破茅草屋就在附近,殿下要是不嫌棄,不如跟我過去,喝點兒熱牛奶,暖暖身子。”
亓官逸的煤爐子被踢撒了,此刻正凍的不行,聽到這話眉開眼笑,連聲說好。華清渡便領了他們一行人,帶去了則藍的院子。
他實在放心不下自家那口子,安頓好亓官逸之後,領了全部的人手,搜後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