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亓官
所謂反常即為妖,這世界上有兩種事最值得側目,一曰亂,二曰怪。若天上有神明,此刻必定站在祥雲之上,向這西疆駐足遠望,因為今天這事是又亂又怪。
塵土飛揚的黃沙道上,一隊蒙面的沙匪圍着一行中原打扮的人,正在打鬥,戰況慘烈。而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坐着兩個觀衆一樣的人。
其中一個青年手撐着腦袋靠着樹,腿上放着一把鋤頭,似乎正在睡覺,自若的神态在這情景之中顯得頗為詭異。他旁邊的人推了他一把:“我再不出手,這一隊人就要死絕了。”
睡覺的青年“嗯”了一聲,“不急,再等等。”
瓊芥看着閉目養神的華清渡,好大無語。今日兩人出門,原本是因為則藍嫌棄華清渡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硬要他跟着瓊芥到那沙谷田裏去幹農活。但出了門沒幾步,他就帶着瓊芥七拐八繞,繞到了後山上去。
瓊芥問他幹什麽,他說逮兔子。
倆人在草裏貓了一上午,兔子沒見到,倒是見到了一隊遇襲的車馬。瓊芥要出手,華清渡卻突然不着急了,說要看看情況。
瓊芥嘆了口氣,繼續看向馬車方向,沙匪掀翻了一架大車的頂子,把裏面的一位打得是抱頭鼠竄,他側過頭來問華清渡:“你是不是知道會有人遇襲?”
華清渡慢慢睜開眼,很欠揍地笑起來:“我是算到你今日有英雄救美的命。”
瓊芥啐了一下,罵了他句有病,轉眼一看,那沙匪的刀都要劈到那馬車上的人的身上了。
馬車上的人顯然不是什麽武林高手,躲刀躲得頗為狼狽,他打了個滾翻過去,沙匪一刀砍在了他旁邊的炭爐上,劃出一片火星。
西疆如今是秋季,天氣還不算冷,那人穿着很厚的狐貍皮,顯然是十足畏寒。
這是宣國送來樊都的質子亓官逸,為宣帝之子,行七。此人經歷頗為傳奇,他是宣帝與一低位宮女所生,一直養在別宮,不怎麽出來見人,在宣國國都金城之內,有個別號,叫做“皇室幽靈”。
簡而言之,就是誰都知道有這麽一個人,但是誰又都想不起來有這麽一個人。
宮中擺宴席,他到了場才發現內官忘了安排他的位置,亓官逸餓得不行,偷了侍衛們的晚膳被逮去了牢裏,開堂審問了才發現他是個皇子;年賞派下來,內務府分完了之後竟然多了一份,對着花名冊從頭到尾點了一遍,才查出來是忘了給他,送到別宮的時候,亓官逸的殿裏已是炕涼竈冷,他縮在衣服堆裏直打哆嗦,就指着這年賞過日子了。
類似的事件不勝枚舉。
這一次,宣戎二國簽訂停戰協議,需要互派質子,這可愁壞了宣帝。他看着自己的六個兒子,覺得個個都好,個個都舍不得送去受苦。
內官眼看着宣帝愁白了頭發,跟着心焦,又想起那位“幽靈”了,獻計道:“陛下,您還有一位皇子啊。”
宣帝聞言不解:“哪?”
于是當晚,受遺忘多年的七皇子亓官逸被宣入宮,有生以來第一次當面面見他父皇,臨行前他母親淚流滿面,以為兒子搓磨多年,終于可以出頭了。
亓官逸穿着不合身的衣裳,戰戰兢兢地拜見他父皇。宣帝坐在龍椅之上,皺着眉頭,腦子裏冒出三句話。
第一句:不認識。
第二句:沒見過。
內官見父子兩人相對無言,連忙打圓場,滿臉堆笑道:“陛下,瞧七殿下長得多像您啊。”
第三句:朕就長這樣子?生氣,想殺他的頭。
不過宣帝畢竟是九五至尊,表面功夫做得很足,輕啓尊口,道:“你叫什麽名字?”
亓官逸恭敬道:“兒臣亓官逸。”
“那就封為逸王,你跪安吧。”
從亓官逸在內宮門前下轎,到跪了安出去,全程不足一刻鐘。亓官逸雖然有些發懵,但內心喜孜孜的,進宮一趟,就賺了個王爵,這爵位一升,俸祿肯定不少,以後大概不用再叫宮人跑典當行了。
回了別宮,他才在傳旨太監那裏見到了完整的旨意:“皇七子亓官懿,封為懿王,七日後前往戎國樊都為質。”
連名字都寫錯了。
他母親聽了,當場就暈了過去,掐了好久的人中才醒,抱着獨子痛哭:“我日日吃齋念佛,卻換來你要去樊都做質子,這是造的什麽孽!嗚嗚嗚,我不活了……”
亓官逸抱着他鬓發斑白的母親,心說他們母子吃齋念佛還不是因為吃不起肉,進行不了其他的娛樂活動,大概佛祖也嫌他們心不誠。安慰道:“母親不必難過,兒子在金城這麽多年,也覺得困頓乏味。倒不如去塞外,天高雲淡,還能更加自在些。”
母親看着聖旨,啼哭不止,誰不知道宣戎兩國乃是宿敵,一旦交惡,這質子首當其沖……
哪裏有什麽天高雲淡,不過是換了個更陌生危險的囚籠。
但聖旨既下,不可轉圜。七日後,亓官逸還是踏上了西去的路,他帶的人不多,除了父皇派去護送他的隊伍,就只有一個願意跟着他的侍衛許構。
他出生到現在,十七年。只同父親說過一句“兒臣亓官逸”,再無其他,思及這一路的艱難險阻,這十七年的期限,或許可以放大到一生。
此為父子。
亓官逸被許構一胳膊撈了起來,護在身後,那些襲擊者的兇悍遠超想象,一看就不是尋常沙匪。許構的肩膀處已經中了一刀,在緩緩流血。
閃着寒光的刀直沖着他頸部襲來。
突然,面前的沙匪痛呼一聲,轟然倒下,正好壓在亓官逸身上。亓官逸下意識去擋,那人卻一碰就歪了過去,毫無生氣,顯然是死了,亓官逸驚訝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上沾了一點鮮紅的血。
那沙匪胸前,有一個指頭粗細的孔洞,是穿心而過。
一個黑影鬼魅般出現在沙匪中間,亓官逸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動作,就聽見了一片慘叫,沙匪像韭菜一樣倒了一大片,他瞠目結舌地看着這場變故。
“厲害吧?拙荊。”
亓官逸被突然出現的聲音吓了一跳,猛得擡起頭,才看發現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這人年歲不大,頭戴鬥笠肩扛鋤頭,一副農夫打扮,口裏還銜着一根狗尾巴草。青年一雙碧眼,長得好生漂亮,示意黑影的方向,得意地向他眨了眨眼。
沙匪見情形不妙,立刻撤退。人群散去,亓官逸才看清青年的那位“夫人”,“夫人”身穿一身黑色勁裝,寬肩窄腰,居然是個俊俏的男子。黑衣青年沖綠眼青年喊道:“人怎麽樣?”
“你的英雄救美沒戲了,是個男的!”綠眼青年答道,或許心裏添了一句也不怎麽美,還不如我。黑衣青年聞言翻了個碩大的白眼,向沙匪逃竄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我追去。”
他運功足下,下一秒便悄然消失。亓官逸呆呆地看着他離去的方向,心想這是哪裏來的高手,那綠眼青年一笑,靠着車轅坐下,道:“歇歇吧,一會兒就知道是誰要殺你了。我家那口子,一般人是打不過的。”
“他家那口子”提着刀一路追了過去,剩下的那幾名沙匪是個中好手,比不得之前他殺的小喽啰,這些人功夫不錯,尤其是輕功。
那些沙匪隐藏了身法,收着功夫路數,并看不出是哪門哪派。他們怕被人端了老巢,于是兵分幾路,四散開來,瓊芥追着那名頭領模樣的沙匪,走進了深山。
這山有雪水,因而不是荒的禿頭山,而是覆蓋着綠到發黑的長青植被。那沙匪在林間穿梭奔命,露出的眼睛時不時向後望。
瓊芥緊追不舍,他的身法輕而快,自叢林之中穿過,片葉不沾身。
他一側身,躲過那沙匪扔出的暗器,那是一根小拇指大小的小镖,血槽處幽藍一片,應當是淬過毒。
沙匪跑到山澗空曠處,沒察覺到那人半點氣息,他松了一口氣,應該是甩掉了。但還沒等他心掉到肚子裏,只聽耳邊風驟起,有什麽東西擦着他耳朵飛了過去。
是他剛剛扔的那個飛镖。
他轉過頭,身體微微發顫,那黑衣的青年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他身前,一張冷臉面無表情,抱胸站着,兩只裝了金屬架子的手搭在胳膊上,反射着太陽光。
下一秒,便是短兵相接,大打出手。沙匪已經使出了全力,但對面的人還收着勁兒,好像是怕力氣大了将他打死了。不過兩個回合,對面的人碰了他一下,沙匪大叫了一聲,身上多了個血窟窿。
那青年打穿了他的鎖骨。
沙匪捂住傷口,眼睛亂轉,拼命想辦法逃命,他往下一看,心想反正到了山窮水盡,不如搏一搏,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跳了崖。
瓊芥跟着他跳了下去。
這處懸崖很高,下面幽深不見底。瓊芥落地的時候,那匪已經不知去向,只地上有一串滴滴答答的血痕,指向一側的山洞。
他藝高人膽大,不疑有他,順着血跡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