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休養(一)
格爾箸無視瓊芥氣得要吃人的表情,依然日日叫人把他帶到暗室之內講故事。對方稍有不耐心,就以華清渡的性命相脅。瓊芥無奈,只能強壓怒火,做個冷着臉的說書先生。
那綠眼睛瘋子的問題還特別多,從費竹說的話,問到他穿的衣裳,甚至還有他的神态、動作等等。瓊芥冷聲冷氣道:“他說話的時候手有沒有舉起來晃?我真的忘了。”
格爾箸一雙如蛇的眼盯着他,“再想想。”
“我說了,忘了。”
那人把手裏的刀磨得作響,望着燃起的爐火,癡了一般:“再想想。”
一直到瓊芥講的那些或真或假的故事,已經足夠他著書成冊,格爾箸才将絞盡腦汁的人放過。這位缜密歹毒的瀚沙王将風息的軍民一分為五,分別看守在瀚沙城的東南西北中五處,叫他們彼此間隔,不可聯通。
華清渡等被像人質一樣關押,如此又是半載。
山腰處的木屋裏坐着個人,手裏拿着把戒尺,在教訓眼前眼淚汪汪的小人兒。他穿一身樸實的粗布衣服,頭發用一根細木棍随意束在身後。
山間的風吹開他額前的發,修長的眉,筆挺的鼻梁,厚薄适中又微微上翹的嘴唇,這本是張端正秀逸的臉。
卻偏偏長了雙暗綠色澤昆侖玉般的媚眼。
青年眼睑微閉,只流出碧色一痕,昏昏欲睡地懶撐着腦袋,聽着地上的小人兒背道:“君人者,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好利多詐而危。欲近四旁,莫如中央, 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
青年眼也不擡,淡淡做了個口型,似是“狗屁”兩個字。地上的小人兒眨眨圓眼睛,“但亂世之中,必用鐵腕,因勢利導。強者不恒強,弱者不恒弱,強則發奮以圖更強;弱則休養生息以待來日……大堂哥,秋兒說的對吧?”
華清渡“嗯”了一聲,“還行。”
震秋還沒高興多大一會兒,就聽他堂哥又道:“你把骨牙部的五個族長老婆的出身背一下,還有她們生的孩子。”
華震秋扣手:“骨牙部大阏氏……田那爾,蘇黎部人士,生長子……迪,迪西……唉喲!”
華清渡一竹板打在他手心,沒好氣地道:“迪西是田那爾的老爹。”
“……生長子,諾蒙……”
“諾蒙是她丈夫。”
“……柯米米……”
“柯米米是她娘家表舅出嫁給鳴沙王作王妃的女兒!”華清渡這一手板打得毫不客氣,“蠢!”
華震秋疼得眼淚又掉了好幾顆,梗着脖子道:“大堂哥,秋兒覺得背這個沒用!”
華清渡撇他了一眼,“怎麽沒用?”
“秋兒要學治國平天下,萬人敵的本事。又不是要嫁給這些族長,在他們後宅裏鬥,記這些姻親關系做什麽?”
華清渡想了想,問他:“你母親是什麽出身?”
華震秋這一點記得門兒清,“我娘是安部大小姐,我外祖祖是安部族長。”
“好,”華清渡道:“若你要和我争城主之位,安部兵馬會幫誰?”
華震秋張着小嘴思考了一會兒。
“聽懂了吧?”華清渡說,“西疆各部彼此通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姻親背後,是權力交鋒,勢力斡旋,可不是什麽小兒女的你情我願。你要學治國安邦之術,就要從微末做起,知己知彼,一個不能放過,明白嗎?”
華震秋收了眼淚,點了點頭。
“再背。”
一直到他完全背下,華清渡才放他休息。小震秋記吃不記打,蹦蹦跳跳地跑到華清渡旁邊的石凳子上,小肉手一撐,坐穩當,離地的腳丫在空中亂晃。
他的小腦袋湊近,“大堂哥在看什麽書?秋兒昨天看了一首詞,不太明白,堂哥可以給秋兒講講嘛?”
華清渡不動聲色地将那書推到別的書下面壓好,坐直身子,端起一杯茶,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行啊,你念來我聽聽。”
小震秋張口便念。
“俏冤家,想殺我,今日方來到。喜孜孜,連衣兒摟抱着,你渾身上下都堆俏,摟一摟愁都消……”
華清渡一口水噴了出來,“這東西……誰教你的?”
小震秋眨眼:“我在書上讀的呀!”
“什麽書?誰藏的?真是荼毒小孩子……”
震秋道:“《韓非子》,我從堂哥這裏借的呀。”
《韓非子》?
華清渡突然覺得情況有些不妙,他自己是有些“珍藏”,怕阿荊覺得自己孟浪猥瑣,偷偷包了些正經書皮藏了起來,該不會……被誤拿給這個小鬼了吧?
“為什麽摟一摟愁都消啊?上面還配着圖,是兩個人在親嘴,為什麽他們要親嘴……
華清渡:“……”
小震秋繼續語出驚人:“我昨天看見,堂哥哥纏着小爹爹,摟他的腰,把他推在門板上親嘴……”
華清渡手捂着腦袋,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嘆氣道:“你別說了。”
小震秋:“親嘴是不是很舒服?我可以和小爹爹親嘴嗎?”
華清渡:“!”
華清渡:“去你爹的,你不行。”
小震秋大惑不解:“為什麽?堂哥哥不是都可以嗎?”
華清渡惡狠狠道:“因為你嘴巴臭!”
小震秋委屈巴巴,撅着小嘴說自己嘴不臭,每日都用竹鹽刷,不信的話,可以親自聞一聞。
不料最後還是被某位怒從心頭起的人給打走了。
把小笨球踢走之後,華清渡長嘆了一口氣,無奈地看着自己僞裝得當的一沓春宮圖。
本想着親也親到了,自己在這方面也算是“學富五車”,應該很快就可以起鍋做肉,不成想……
親了足足半年,還是除了親,沒半點進展。
原因無他,只一樣,那一位,他不開竅。
華清渡無數次想設個陷阱去套一套,但又苦于“正人君子”的崇高自我要求,心慈手軟地至今沒有下手。
他甚至覺得自己這輩子就要靠五指山了,但有什麽辦法?世上總有不圓滿之處,譬如月有陰虧,白璧有瑕,最鮮麗的蘑菇最害人性命,再譬如……
美人是個木頭疙瘩。
華清渡嘆了口氣,擡手将面前的石桌一掀,露出個大洞——這桌子竟然是中空的,他躬身,将那一小沓“寶貝”藏了起來。
一只蒼鷹翺翔過天際,它俯沖而下,一派傲然睥睨之勢。華清渡看着它,喃喃道:“是時候了……”
他沖那鷹招了招手,大鷹收起翅膀,乖乖在他肩上站定,表示馴服。華清渡緩緩撫摸着缇湛的羽毛,自它腳腕上取下一封信件。
信筒上有一只鷹的暗紋。
華清渡與平宥企的通信不算多,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上一封還是四個月前,平宥企寫到:父親病重,寵信赫珠,欲傳位三弟。
華清渡回道:“兩條路。若有機會,即刻絞殺赫珠,囚禁沐、連;如果不能,就将自己蜷縮起來,做一塊不礙眼又啃不動的肉。
不久後,阿烏的消息傳來:平宥丹殊亡故,二子三子相争。
如今這一封……
華清渡取出信件,入目是平宥企剛勁有力的字體:少主在上,臣已迎風息軍入寨,一切順利。
他的目光落在“少主”二字上,嘴唇輕咬,擡頭望向屋內牆上,那把新制的長弓。
三日前。
平宥部寨門三裏處,草叢裏埋伏着一群穿着黑甲,頭上紮着草的漢子。為首的一位目光銳利如鷹,直視前方,正是措達拉。
離開平宥部之後,他奉主上之名,帶兩千風息人馬在平宥部附近留守,已有近半載,終于等到了合适的時機。
遠處的平宥部大寨,火光沖天。
平宥沐借來的骨牙士兵,已經與赫珠手下的親軍纏鬥了一天一夜,這是一場消耗戰,死傷無數。天色大亮之時,寨門終于被攻開了。
平宥沐盔甲上滿是鮮血,美麗的狐貍眼中滿是殺意,他微微一笑,沖身邊人陰陽怪氣地道:“呵……還要多謝大哥襄助,從此平宥部,就是我們兄弟二人的天下了。”
平宥企的臉藏在盔甲之後,看不清表情,沉聲道:“平宥部二弟拿去就好,我只要阿烏。”
平宥沐饒有趣味地看了他一眼:“大哥真是癡情種子,放心,只要你乖乖聽話,阿烏會平安的……”
他大笑着策馬而去,沒有看到盔甲之下平宥企那一閃而過的乖戾。
骨牙部的士兵們從屍體裏站起來,獰笑着看着面前舉着刀的少女,少女的頭發被鮮血黏在額前,狼狽不堪,但仍能看出姿色出衆。她雙手顫抖地握着刀柄:“別……別過來!”
平宥緋的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她剛跑出帳子,就看到了自己的女伴被奸殺的場面。那些骨牙部的人……不,他們是魔鬼,不是人!
少女柔弱的反抗在被獸欲沖昏頭腦的骨牙人眼裏不過是一個笑話。平宥緋被一下子,拖進了人堆裏,她痛苦地流下眼淚……
寧願死,也絕不受辱!
平宥緋猛得咬住自己的舌頭,鮮血在口中蔓延,她眼前一片朦胧,但那些扭曲的人臉好像在漸漸變少……
一雙大手将她從地上撈起來,抱到馬上,男人晃動着她的身體,“姑娘……姑娘?”
平宥緋撐開眼睛,面前的人穿着黑甲,她艱難地開口:“風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