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失城
有一句話是這樣講的,福不雙至,禍不單行。
華舜去世一月,還未過七七,自風息城頭西望,塵土飛楊。有斥候來報,是大軍将至了。
西戎二十餘萬鐵騎,由戎帝格爾塔裏克的妻弟卓和親自挂帥,日夜兼程奔赴風息關,戰馬的鐵蹄踏飛了百裏黃沙的塵土,同時還有一封信附送:借道,還是與大軍會面呢?
自此,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于是,議事堂上的權位之争已然歇了,大人們剝下嚣張的面皮,換上了一張張晚娘苦瓜臉。有害怕正面沖突,主張借道的,但誰不知道借道就是不戰而降?有說就決一死戰的,但看到斥候前線發來的密信,都沉默了。
二十萬大軍……風息城守軍不足五萬,這四倍之數……
大公和二公怕了,只剩下一個華禮,還義憤地握着拳頭,要争個魚死網破。大公是個主和派,在勸自己幺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時候,被對方“呸”了一臉唾沫。
雙方正在僵持,議事堂的大門卻被一腳踹開。進來的人一身素孝,背後跟着百位精裝護衛,大刀凜凜。華清渡白衣披發,徑自走到大殿正中城主位上,泰然坐下,帶來的武人亮着兵刃,将幾位大公遺老團團圍住。
華清渡眼角生寒,嗤笑了一聲:“吵了這麽久,各位都是用舌頭帶兵打仗的嗎?”
或許是裝羊羔裝得太久,偶然撕下了這張皮,太過唬人了些。他冷冷看了大公一眼,“大伯真是不顧念祖宗基業。開門借道?您也想得出來。到時候,城破國滅,淪為奴隸的,難道只你一家嗎?”
“我族,沒有不戰而降的道理。”
二月二十,前線的盧關失守。
三月初一,附城多疆被戎軍攻占。
自此之後,風息城真正成為一座孤城。
戰線沒有像卓和預想一樣迅速推進。風息城的守軍像一塊最硬的石頭,讓他無處下嘴。這背後,是背水一戰的勇氣。
因為人人都知道,風息一族被宣、戎二國排斥已久,若失了城池……他們就再也沒有可以依憑之處了。
這是他們的家啊。
黑雲蔽日,戰火連天。風沙卷着旌旗,天地之間只剩下號角聲、刀兵聲、厮殺聲……能夠守城的将領全部用上,全城披挂,乃至婦孺。
期間只有一件趣事。在戰鬥打響之初,屈鳳鳴将軍一臉憂色地看着瓊芥提出那件重甲,問他:“以少主的身體,真的能上戰場嗎?”
“城主,”瓊芥糾正他,然後一本正經道,“他跟在火器大炮後面,裝點火藥,點些引線,還是沒問題的。”
屈鳳鳴一臉古怪地看着瓊芥身後的人,瓊芥詫異:“有什麽問題嗎?”
但那位衆人不看好的城主,在戰鬥開始之後,就沒有下過城樓。
卓和急于拿下風息城,好去朝裏論功行賞,進位王爵。可華清渡足足拖了他三十來日,每日被城上火炮轟下來,傷重身死的士兵,比城頭被箭矢射下的守軍只多不少,他心急,難道只能打消耗戰了嗎?
華清渡亦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已向平宥母族請援,但援軍遲遲未到。
與此同時,東方的宣國大軍大量集結,作壁上觀,只等其中一方疲軟,好收漁翁之利。
華清渡從城牆上爬起來,臉已經灰得看不出人樣,即便風息士兵再如何頑強,也抵不過幾倍之數。戎軍已架起了雲梯,破城只是時間問題。
身邊的人還在義憤,說戎軍欺辱喪父的孤兒幼主,太不懂禮義。但華清渡心裏明白,已經到了決斷之時。
是戰至最後一人,還是……
但無論如何,絕不能讓風息的百姓落入強盜的手裏。
四月初三,戎軍的火炮在城牆上炸開,死傷近百人。華清渡看着議事堂裏的布防圖,陷入沉思。
他的指頭無意識地在木桌上劃動,直到木頭被他刻得千瘡百孔,他的手也鮮血淋漓。
三公、屈鳳鳴等人在門外等他決斷,生死關頭,滿城哀戚。
他看着位于城主位背後,最首處那張堪輿圖,曾幾何時,風息也是山河壯闊,一片大國,難道真的要斷送在他手裏嗎?
到地下之後,他如何能見列祖列宗呢?
但戰至最後一人,除了死得體面些,還有何意義嗎?
門外的人站着,面前是晦暗天色,枯木死竹。他們等了許久,才見華清渡從房裏出來,他面無表情,一雙眼卻是大悲大恸,瓊芥一瞬間覺得,他好像老了許多。
“棄城吧。”他說。
華清渡計劃從北門突圍,那裏地勢險要難攻,因而敵軍防備最弱。自北門退入戈壁黃沙之中,然後率衆西北而行,去投奔他的母舅,平宥部族長平宥丹殊。
他的重甲已堅固得如焊在身上,背上背着他先父留下的斬岳槍。華清渡在瓊芥領命轉身的一刻猛然拉住他的手腕,他突然有些傷感,這一役必然死傷無數,不知道這之後,還能不能再見到了。
瓊芥被他扯得遲疑了一下,“怎麽了?”
華清渡自懷裏拿出那個密匣,其上鑲嵌的鴿血紅與黑耀石歷經風沙卻依然完好如初,他看着那個盒子,默然許久,随即道:“若我死在這裏,你……”
瓊芥眼色如墨,搖了搖頭,“打住,”他說,“我這輩子再不受死人的托。”
那一日,月明星稀。城北的戎軍正在營帳之前巡邏,突然被抹了脖子,瓊芥吐出短刀,面上沾血,向身後的屬下道:“西北位置還有一隊巡邏軍,你們三人,去把他們解決掉。其餘人等,拿出火折子。”
他狠狠道:“放火!”
先鋒軍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戎軍的耳目們清理掉,快得像菜刀切豆腐。随後灼熱的火浪伴随着火油的刺鼻氣味沖天而起,一部分熟睡的戎軍瞬間成了冤魂。
風息軍隊悄然而出,護衛着城裏的平頭百姓。但戎軍沒有沉默太久,片刻之後號角高起,大叫:“敵襲!敵襲!”
瓊芥将沖來的士兵一一斬殺,飛身上馬,他的一身戰甲已經被鮮血染成了紅色。身後的先鋒軍也是身披紅甲,似從地獄歸來。
華清渡一槍捅穿了迎面而來的戎軍,那士兵被挑在槍上,藍色的眼睛骨碌碌一轉,不動了。
但他心裏明白,卓和的部衆遠不止如此能耐。
下一刻,一只飛馳的箭矢從他左胸位置穿了過去,空氣中湧動着窒息般的血腥氣。華清渡有一瞬間的晃神,難道這樣就結束了嗎?
但死亡并沒有在下一刻到來,那只箭偏了,沒有射穿他的心髒。華清渡痛得受不住,在馬背上晃了一晃。
片刻,馬上一重,他只覺得腰上一緊,被人牢牢摟在懷裏,“城主?”
他忍着痛,将露出來的箭身折了,箭柄藏在盔甲裏。他是主帥,是旗幟,受再重的傷,軍心不能散。
華清渡一把拉住身後人的胳膊,聲音已經痛得艱澀沙啞,懇切道:“阿荊,你撐着我,我不能倒。”
身前的人湧出大股大股的血,嘴唇發顫,一雙眼睛卻堅定決然。瓊芥沒有出聲,突然從胸腔心口處湧出一股如火的、灼燒般的疼痛,他用胸膛支撐着身前的人,心裏只有一句話:只要我站着,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叫你倒下。
刀器冰冷,劈砍下去,鮮血四溢,不近人情。人心是種至柔之物,但在生死之際,它又能克萬物,凝聚成一種劈山之力。
風息軍劈開北門的敵人,但卓和的其他軍士已經得到追擊之令,而此刻還有十分之一的城民沒有撤離。華清渡強瞠着雙目,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帶着自己的親軍,逆流而去。
“華禮?!”
華禮一支長槍,已經沾染了血氣,他表情複雜地轉向華清渡,聲音冷厲:“好好活着,帶着大家活下去。記住,華清渡,這是你最後一次輸。”
他一張臉癱着,連笑容也不留下一個,華清渡想起,在他父親的一衆兄弟之中,只有這個小叔叔,愚鈍魯直,最不讨喜。連脾氣不錯的父親都無奈評價,他這個弟弟是“又笨又傲”。
為人也不合時宜,先祖等征戰疆場流汗流血時,他尚在襁褓之中。待他長大成人,見到的就是算得上和平的風息城,山河改易已成定局。偏偏華禮是個武癡,一腔收複失地的熱血,總是以為自己一身本領得不到施展,痛苦抑郁。
他持槍策馬的背影已漸漸遠去,沖向那些奔湧而來的兇悍戎軍。華禮的背影與華清渡記憶中華舜的背影漸漸重合,變得分辨不清。他不覺有些負疚,自覺這些年都看錯了這位小叔叔,原來華家的熱血沒有冷透,血性沒有失傳,還是有人敢懷着萬夫莫匹之勇,為不可能之事業撒血抛顱。
他從此可以昂首于地下,傲視群雄,說:“我不是說說而已,當兵禍降臨之時,我不做逃兵的。”
華清渡最後再望了一眼風息城,緊咬牙關,直面無際黃沙,嘯嘯朔風,守軍突破重圍,揚鞭策馬而去。
而身後這座歷經風霜不倒的城池,終于在連天的烽煙炮火裏,碎成了一片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