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肩挑
瓊芥被推撞在牆上,華清渡一張纨绔的皮已經全部剝盡,只剩下不加遮掩的惡劣狠辣。
他的手死死掐住瓊芥的脖頸兒,直把人掐得面色青紫,快斷了氣。
手下們扒開了城主閣的外牆,迎面一股腥辣的臭氣,地上軟軟躺着四具屍體,從衣着飾物看,是華舜和三毒,被毒蟲啃得只剩下白骨,畢流芳和西納早已不見蹤影。
華清渡一看見掉在地上的斬岳槍,就發了瘋,質問瓊芥他怎麽會在府裏,對方答不出來,便掐着人的脖子往死裏弄。瓊芥明明一巴掌就能将他打翻,此刻卻躲也沒躲,任由華清渡在他身上作威作福。
密匣躺在案幾上,已經按照華舜的遺言,交給華清渡了。他曾數次謀劃将密匣偷走,但真被人輕而易舉交到手裏,瓊芥卻一點不想要。
請英令完不成,只是沒有賞金,但偷走這個盒子,真是要了華清渡的命了……每個人的心都是父母生的,血肉長的,救命之恩,不可以不報。
他看着華清渡,視線都因缺氧而模糊,華清渡卻突然松了手,癱在地上,“你走吧。”
瓊芥沒出聲,也沒動,就在原地站着。華清渡眼睛紅得滴血,眼角卻是幹的,“他死了,你們終于滿意了?滾啊!滾啊!”
他随手抄起身邊的東西,就往瓊芥身上砸,一個硯臺嗑破了額角,血流了一臉。華清渡一眼都沒看他,用力擲着花瓶、茶壺、擺件、書本……等到身後傳來關門聲,他才停下來。
他的目光停在案上,那裏放着一碟梅花糕,華清渡大把大把抓起來,粉糕塞了滿嘴,他死命吞咽,一直到嗆到惡心,全吐了出來。
華清渡伏在地上,劇烈地咳嗽。
他想,自己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再嗜甜了。
外面是聲勢浩大的喪儀,華清渡一次沒有哭過,只是一頭栽了過去,病得昏天暗地,在偶然清醒的病隙,見有人在床邊照顧他,鐵手又冰又冷,笨拙得要命。
那笨蛋一低頭,脖子上還有未消的紫色掐印,華清渡皺着眉,将一口湯藥吸了去,燒到幹燥起皮的嘴唇短短續續出氣:“……你不要以為……這樣……我就領情……”
那人的手冷得像鐵,很不溫柔,說話也不讨喜,“我又不要你領情。”
他有一肚子氣,郁結在胸口,找不到出口,不知道向誰發才好,只能裝作兇狠,“……我一點也不喜歡你。”
聞言,那人沉默了一會兒,回話又是刀槍不入,“我又不要你喜歡。”
瓊芥看着床上躺屍的人,一雙眼睛似睜似閉,也不知道是醒着還是說夢話呢,左右這些藥吊着命,死不了。他聽到華清渡嘆了口氣,很小聲地說,“反正我也沒用了,你走吧……”
雖然如此,手卻拉他拉得死緊。
瓊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華舜托孤,要他襄助華清渡,他就留在這裏,略盡綿力,只是希望床上這位不要燒壞了,叫他一輩子照顧個只會流涎水的傻子就好。
華傻子生病的時候,風息城裏也未得消停,此刻大殿內便在進行一場大會,在座都是城中有頭臉的人物,此番到來,說來吊唁是虛的,讨論城主之位要由誰承繼倒是真的。
華家支系三公,風息族遺老,連大着肚子的華夫人平宥則藍都被請上了桌。議事堂的是圓桌,幾人依次落座,只上首位置的狼皮楠木巨椅上沒有坐人,一位三十上下,書生模樣的俊秀男子立在巨椅之側。
男子乃是軍師沈矇,冷眼看着在座諸位。華舜幾位兄弟大腹便便,已經被酒肉偷空了身子,早幾年還能稱“群狼”呢,如今一看,好大一群胖頭狗。
還是一群只知道窩裏叫喚,一咬一嘴毛的癞皮狗。沈矇臉上沒什麽表示,心裏冷笑不已,就這麽一群扶不起的東西,還想做城主呢。
幾位大人一會兒是論資排輩,一會兒是論功,差點把小時候誰鬥蛐蛐贏了一頭這種小事都拿出來計較了,沈矇等待他們吵到油臉通紅,嘴角泛白,才輕飄飄地道:“衆位沒聽說過先祖遺诏嗎?”
胖頭狗們沒人不知道,只是不樂意提,談話的時候拐彎抹角避了開去,沈軍師一開口,臉上都露出讪讪之色。
沈矇才不管他們是什麽想法,朗聲道:“傳世之匣是風息一族立身之本,得此匣傳承者,當為風息國……城主。”
現在沒有人不知道密匣是在華清渡手裏。華舜的大哥,他肚子最大,就稱為大腹狗吧,道:“舜弟交付,這密匣自然是渡兒手裏。但你怎知是傳承而不是暫代,況且渡兒為人……”
“輕佻纨绔,不學無術!”他旁邊的厚嘴三狗尖聲道,“交在他手裏,豈不是要我們亡國滅種?!”
老四名叫華禮,肚子最小,也忍不住,“交付密匣确定城主之位,怎能稱得上公允,當時先祖受匣失地,才使我等如此委頓,受困于小小一城。”
風息國原是一塊有相當面積的王國,在華清渡祖父手裏才減縮為一城,但當時是內憂外患,積重難返,若非先祖,連這立錐之地也保不住。沈矇見他們為了高位不惜鞭自己親爹的屍,眼神愈冷。
三公又回到了起始位置,吐沫橫飛,沈矇一句嘴都插不上,議事堂嘈雜如菜場。末了,幾位又想起在座還有一位女士:“則藍阿嫂如何看?”
平宥則藍一心想着自己煲在爐上的靓湯,神游在外,一句話沒聽着,偶然一堆人看向自己,幹笑兩聲:“都好都好。”
衆人又不依不饒,偏要她表個态,說出個所以然。由此又延伸出幾籮筐争論,一言蔽之,都是廢話。
沈矇揉着眉心走出來,有揀些有用的去後院彙報。才走到連廊,便聽見身後響起厚重的腳步聲。
他驀然回首,青白二色的衣襟飄動,一派韌柳之姿。沈矇乃是中原宣族人,在風息城吃百家飯長大,又蒙華舜照拂,發誓要死生效勞。沈矇立于庭中,看着遠處走來的寬闊身影,竟不知道要作何表情。
“矇……”屈鳳鳴剛吐出一個字,就收了回去,硬生生改成了“沈軍師”,他一張黝黑的面龐被室內的炭火熏得通紅,問道:“你覺得少主真的扛得住?”
屈鳳鳴面露憂色,沈矇面無表情:“你不信少主?”
他的一張臉,在日頭下也是冷白色,屈鳳鳴突然重重嘆了口氣,“我信你。”
一時風聲大動,檐上掉落的雪塊壓塌了院內的修竹。屈鳳鳴回神時,面前的人已走入風裏,一身廣袍大袖随風搖晃,只剩下聲音還留着原地:
“他擔不起也要擔,否則放眼城內,哪裏還有能肩挑山海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