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池世秋很有天賦, 又有幼功,旦角的動作學得既快又好。
盛慕槐和他泡在練功房裏,不過十天的工夫, 電影裏該重點展示的戲曲動作他就都學會了,剩下要摳得就是細節。
眼神, 手的姿态,腳步的姿态, 一代名旦的氣質……都是細節, 也正是這些細節構成了榮泠春這個人。
經過千挑萬選, 演小榮泠春的演員也定了,是個學小生的戲校學生。雖然小榮泠春的戲份不多,胡子陽還是希望盛慕槐能夠用兩個月的時間來培訓他的跷功。
于是盛慕槐上午教大榮泠春,下午教小榮泠春,還要擠出時間自己練功,生活無比充實。
第一次見小榮泠春的時候,盛慕槐問他:“踩跷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們又只有兩個月的時間, 強度一定是很大的。你能保證這兩個月都能沉心學習,絕不半途而廢嗎?”
“我能。” 那小演員有一雙大大的眼睛,眼睛裏都是堅定。
于是盛慕槐便從綁跷開始手把手地教他,然後是站跷, 再到跑圓場。
雖然小演員本人需要踩跷的片段并不多,但是盛慕槐一點都沒有心軟,就像是訓練真正花旦演員一樣訓練他。
她告訴小演員:“榮泠春的跷功之所以出神入化, 與小時候極為刻苦甚至是痛苦的訓練分不開。你要演好他,就要有他的精神。”
小演員叫做萬星明,才十一歲的年紀。可他學戲非常認真,從不喊苦喊累,對盛慕槐的要求照單全收,甚至還主動要求盛慕槐多教他一些榮泠春将來要表演的段落。
看他學戲心炙,盛慕槐和池世秋商量,同意讓他上午和兩人一起練戲。
于是,小小的練功房裏經常是這樣的場景:盛慕槐在前面教,一高一矮兩人就跟在她後面學,教的和學的都無比認真,即使是大冬天,三人上完課都會出一身汗。
胡子陽為了拍攝一些主角學戲的花絮,選了一天親自扛着攝影機過來了。
“這些幕後花絮都是投資方要求拍攝的,你們要認真對待啊,” 胡子陽撸了撸自己紮了馬尾的頭頂,“不過也不要緊張,平常怎麽樣就怎麽樣。”
于是三人都穿上帶水袖的練功服,盛慕槐踩着跷在前面,池世秋和萬星明跟在她身後,跑圓場、趕步、搓步、鹞子翻身、耍帕子、耍水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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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着練着,盛慕槐将水袖一收,看着鏡子裏的學生,對池世秋說:“你的這個眼神不夠,還要再媚一些,再給得多一些,和水袖的舞動配套起來。你看我——”
她轉過身,微勾起唇,對着他們舞起水袖。沒有上妝,她的唇色是淡粉色,卻不難想象她畫上殷紅的唇是什麽模樣。
那雪白的綢子像浪花一樣随她的心意翻騰,輕搖浪擺間,她一雙大眼睛帶着勾人的如水波光。
然後她眼神一收,同時水袖垂落,木跷帶着柔軟的腰肢轉了一圈,做出一個漂亮的亮相。
池世秋專注地望着她,最後略微低垂了眸子。
“好!” 胡子陽忍不住在攝影機後喝彩。盛慕槐腳下的跷、腰身、水袖、眼神渾然一體,釋放出魅力時,讓他隔着鏡頭都渾身一麻。
“來,你來做一遍。” 盛慕槐放下水袖,立刻恢複了平時的樣子,認真地對池世秋說。
池世秋捋了捋水袖,按照盛慕槐的指示動作起來。
盛慕槐在一旁糾正:“水袖幅度再大一些,對——再浪一點,眼神!記住你不是閨中少女,你是思春的風流少婦!”
池世秋的領悟力很強,在盛慕槐的強調下,很快就把感覺練出來了。
胡子陽咋舌:沒想到盛慕槐的教學風格這麽直接。不過她還真有兩把刷子,不過二十天的功夫,兩個學生都教的有模有樣。
收拾好器材,胡子陽對他們說:“攝影棚已經搭得差不多了,正式開機時間是2月21日。到時候我會先拍榮泠春在鳴順成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世秋你也要到場。慕槐,到時候小榮泠春有些跷功片段也需要你,我會通知你時間的。”
“好。” 盛慕槐說。
***
沒想到2月22日盛慕槐就被通知要去拍攝現場了。
那天的天氣非常冷,滴水成冰。
電影裏有個片段是白月季在地上潑水,讓榮泠春在水凍成的冰面上練習跑圓場,估計是天氣合适,所以把這個片段提前了。
盛慕槐穿着棉大衣,牛仔褲下還有爺爺逼她穿的毛褲,走在路上仍舊凍得直打哆嗦。攝影棚建在首都郊區,下了公交汽車還得走十分鐘。
可是走進棚子盛慕槐就被這宏大的規模給震住了。
他們竟然在棚內完整地還原了民國時候的不同街道,鳴順成科班的整座院子,榮泠春住過的四合院,和邱宅的亭臺樓閣、花園、戲臺。
胡子陽得意地說:“這攝影棚花了一年的時間才搭好,要不是有出品人的支持,也做不到這個程度。”
他告訴盛慕槐,他拿到這個劇本後四處找制片人和出品人,卻處處碰壁,原因是拍攝難度大,時間周期長,京劇題材太過小衆。可是後來竟然有人主動聯系他,擔任了投資出品人。
這個人就是香港新晉傳奇武班“勝望班”的班主。
場務是港片的忠實愛好者,在帶盛慕槐參觀攝影棚的時候,告訴她:勝望班雖然才成立四年,卻指導和拍攝了近幾年香港一大半功夫電影,去年又走出國門,參與了一部好萊塢和日本合拍電影的武打制作,為國争光。
班主的經歷很有傳奇色彩,據說他八十年代末赤手空拳到香港打拼,當武替,因為功夫過硬、動作漂亮,而且什麽危險的活都能幹,成了最搶手的功夫片替身。後來拍爆炸戲的時候他救下一個大佬,因此受到大佬的賞識,組建起了自己的班子。結果他不僅自己能拼,治下也有方,還很會做人,勝望班立刻就成了香港娛樂圈最搶手的武班。
“這人很硬核啊。” 盛慕槐感慨,怕劇務聽不懂又解釋:“我是說他能成功一定吃了很多苦流了不少血。”
“是啊,據說肋骨都斷了好幾根呢!他不僅投資了我們片子,而且還會親自帶隊來當動作指導,到時候咱們都能看看他到底有多厲害。” 場務興奮地說。
參觀了一圈,盛慕槐來到了鳴順成科班,見到了穿棉衣棉褲,剃了光頭的小榮泠春,他上來和盛慕槐規矩地打招呼:“盛老師好。”
萬星明面目清俊,即使穿得這樣笨重都不能遮掩他瘦削的身段,天生是演旦角的料。這孩子很愛笑,一笑眼睛就亮晶晶的,很能感染人。
榮泠春也是這樣一個天性樂觀浪漫的人,走到哪裏都能帶給人歡樂,但也正因為如此,最後他的毀滅才格外顯得悲情。
盛慕槐還特意去找李韻笙的原型——戲裏的吳泠聲小朋友。他比榮泠春高半個頭,一看就是練武生的,儀表堂堂,起霸、踢腿都有模有樣。
鳴順成科班的十幾個孩子都是從戲校挑出來的,選定後又一起同吃同住同訓練了兩個月,現在感情很好,都跟親師兄弟似的。
鳴順成的場景是按照“鼎成豐”一比一還原的,盛慕槐一一掃過,微凹的青磚小院,擺在供桌上的祖師爺神像,陳舊的練功場,大通鋪……爺爺當年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成了角。
“快快快,咱們趁着天冷趕緊拍那段冰上踩跷的戲!” 胡子陽進入工作狀态以後格外嚴肅。
盛慕槐換上了鳴順成同款棉衣棉褲,踩上跷。
經過兩個月的練習,萬星明已經能夠踩跷跑圓場,甚至能在磚頭上站跷了。但在冰上跑圓場,還要跑得健步如飛,這沒有一兩年不間斷的練習是不可能的。
演白月季的演員拿着一個大木盆,将一盆井水嘩啦潑在青磚上,很快這些水就在地面結成了一層薄冰。
胡子陽上去試了試,很滑,穿棉鞋都容易跌倒。他看向盛慕槐腳下那雙極窄小的跷鞋,再次确認:“慕槐,你确定沒有問題嗎?”
盛慕槐篤定地說:“沒問題。”
她都不記得在鳳山外那條結冰的小河上,在系統困難模式下跑過多少次圓場了,這已經是刻在她血液裏的技藝。
“好,那各機位預備!”
場記打板,胡子陽說:“Action!”
盛慕槐踏上了那層薄冰,在冰面上飛快地跑起來。白月季拿着根棍子在後面抽,可每每要挨到她的衣角,她已經跑到前面去了。
如果不是剛剛親自試驗過,胡子陽都不敢相信冰面其實是滑的。盛慕槐在冰上有如一只輕巧掠過的燕子,不留下任何痕跡。
不僅是胡子陽,在場圍觀的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們雖然從事藝術行業,卻對京劇沒有太深的了解,也從來沒想過當冰上踩跷跑圓場的場景真實呈現在面前的時候,會有那麽大的沖擊力。
那是一種技巧和美感的結合,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佩。萬星明眼睛裏的渴望都要溢出來了。
“Cut!” 胡子陽說:“過了。”
盛慕槐停下來,走出冰面,胡子陽上前跟她講戲:“剛才那條很好,下面我們拍榮泠春跷功還不那麽娴熟的時期,你踩到冰面的時候先猶豫,被師父抽一棍後跌跌撞撞往前跑,在剛才标記的A點摔倒。倒了以後我們會換萬星明上去拍特寫。清楚了嗎?”
“好的,懂了。” 盛慕槐進入狀态後,也是旁若無人的。
下面這條也是一次過。別看萬星明年紀小,入戲卻很快,小榮泠春的種種神情把握的恰到好處。
盛慕槐看着他練戲時的刻苦,和師兄弟們有愛溫情的互動,好像真的窺見了爺爺的一點童年似的,不自覺露出了姨母笑,然後又有一點想哭。
她總是想到辛韻春這三個字就鼻酸,有個時候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個人怎麽會那麽喜歡另一個人呢?即使他風華絕代時并不曾和她有過真正的交集。
爺爺是對的,辛韻春比榮泠春幸運。可是如果她沒有穿越呢?帶着一條醜陋傷疤作為看門撿廢品的老頭度過餘生的辛韻春,真的會比縱身一跳不管死活的榮泠春幸運嗎?她看未必。
她真的只能慶幸自己成了爺爺的孫女,才沒有讓爺爺帶着那麽多那麽多的遺憾獨自離開。
與此同時,一架由大陸最南端啓程的飛機經過近四個小時的飛行,降落在首都國際機場。
一個氣質硬挺冷峻,身材高大結實的年輕男人坐在扶手椅上,凝望着窗外熟悉而陌生的灰蒙蒙的天。
身後的幾個毛頭小夥子已經耐不住站起來,紛紛去拿行李,四周鬧嚷嚷的,卻沒有誰敢來打擾他。
好像一降落首都,腦海中就響起弦樂鼓板聲,少年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帶着草的清香與雪的冰涼。
他眼神溫柔下來。低沉地念道:“槐槐,鳳山,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