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茶客們的熱情是盛慕槐和池世秋沒有想到的。才剛下臺, 大家便讓他們返場,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兩人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又重新登臺了。
“再唱點什麽吧!” 有人喊。旁邊的茶客們紛紛附和。
兩個人都大方, 也願意展示,池世秋紳士地請盛慕槐先來。
盛慕槐想了想, 說:“那我給大家唱一個秦腔《五典坡》的寶钏罵平貴吧。這段我是學着玩兒的,要是唱不好大家多擔待。”
想當年她學習壓力大的時候經常在B站上聽這段解壓, 王寶钏的辱罵聲可以說是天籁之音了。
她醞釀了幾秒鐘情緒, 忽然望向池世秋, 整個人氣勢大漲,那眼神讓池世秋莫名覺得胳膊肘和後背有些涼意。
她開口:“王寶钏來火氣發,開動言語罵軍家。陽關大道你不走,五典坡和娘你閑磕牙!”
最後一句沖着薛平貴臉上唱,把習慣了京劇裏溫柔王寶钏的薛平貴同學吓得倒退一步。
王寶钏繼續發動大招,上前一步唱:“此間莫與我閑磕牙,回家去和你媽閑磕牙!”
池世秋反應也很快,他以手扶額深表羞愧, 并以京劇裏薛平貴的唱詞作答,死不悔改地把三兩三的銀子放在了地平川。
盛慕槐對着觀衆,唱起了秦腔裏的「苦音」,這是她在《五典坡》裏最喜歡的一段, 因為王寶钏的回憶如此沉郁悲涼,後來的爆發才會那麽有力量。
“軍爺講話真見淺,你把我寶钏下眼觀……”
她将水袖垂落于地, 字字句句皆是泣血之聲:“曾許下飄彩大街前。二月二來龍出現,王寶钏梳妝彩樓前。王孫公子有千萬,繡球兒單打薛平男……”
那曾經甜蜜摻雜着辛酸的回憶,到最後都是苦楚與不堪。
盛慕槐一邊唱一邊走,她的身影就像有魔力一樣,把觀衆的目光牢牢地黏在她的身上。
回憶完畢,面對着想要帶走自己的陌生男子,十年的悲屈終于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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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寶钏手指着薛平貴,兩只腳一只跟着另一只快速向左趕,一邊罵:
“ 這一錠銀子莫與我,拿回去給你娘安家園…… 有朝你娘死故了,屍首埋在大路邊……上寫你父薛平貴,下寫你娘王寶钏,過路君子念一遍,軍爺把兒的孝名天下傳。”
盛慕槐越罵越快,聲音已非唱而更像快板,腳步也越來越急。這酣暢淋漓的一頓罵,卻在最後“軍爺把兒的孝名天下傳”時變念為唱,她面向觀衆,水袖朝薛平貴一擲,那不屑之情已是分外分明。
盛慕槐唱的當然沒有真正秦腔演員那般的高亢與遼闊,但她仍然投入了全副身心,那悲傷的表情絕不作假,加上她極有感染力的步伐,瞬間贏得了滿堂彩。
“這樣罵我心頭忽然痛快了。” 一個茶客對另一個說。
“對,罵得好!” 一個人鼓掌大聲說。
盛慕槐唱完,立刻收斂情緒,帶着微笑站在臺上。正面承受了怒火的池世秋悄悄悄悄挪到她身邊,稍微側頭說:“寶钏,為夫錯了,你千萬別打我。”
盛慕槐轉頭,看着這個風流倜傥的薛平貴,确實有點欠揍。
“你該慶幸我出戲快。” 盛慕槐小聲說。
池世秋抿唇,把酒窩和低笑聲藏在長須之後。
接下來池世秋唱了一段《十老安劉》“此時間不可鬧笑話”那段,這也是名段,被池世秋唱的極有味,臺下的茶客紛紛喊過瘾。
第二天再來演的時候,茶座已經滿了七成,第三天,一樣的戲碼,卻有九成座兒,甚至有人專門從很遠的地方趕來捧場。
這天下戲,池世秋的舅舅拉住他們說:“你們還有什麽別的戲想表演嗎,要不要都來這兒練習一下。這樣,只要超過五成的座,剩下的那些收入我分你們一半!”
他知道以池家人在梨園的地位是不會輕易來這種野場子演出的,可是池世秋一方面是自己外甥,而且也沒正式入行,倒沒那麽多條條框框。
至于盛慕槐,這個姑娘簡直太棒了,身段、唱功、氣場,沒得說,必須得在她成角兒之前讓她多來幾次,這在以後可就是他們茶館的宣傳和談資啊。
為了擴展生意,他又對盛慕槐說,你要是有什麽水平相仿的同學朋友,也可以叫上她一起來演。
池世秋說:“這倒是個好主意,慕槐,你也可以來這裏練習複賽和決賽的戲。 ”
“說的對啊!” 舅舅答,問了盛慕槐複賽和決賽的戲是什麽以後,心就更癢癢了,不僅是為了賺錢,他自個兒也想聽。幹脆折扇一拍手:“這樣,你只要來演《廉錦楓》和《貴妃醉酒》,剛才說的五成收入提到七成!”
盛慕槐心動了,畢竟對于戲校學生來說,舞臺還是太少了。她喜歡對着活生生的人演戲,也愛這種每天都要登臺的感覺。
但是她沒有刺蚌和醉酒的戲服。
池世秋出主意:“可以找薇姨借,這兩出戲她都貼演過。”
可是師父的戲服都是很珍貴的,怎麽好借來在茶館演出,盛慕槐有些猶豫。池世秋說,那你就不懂薇姨了,只要是她喜歡的人,你要星星她不給月亮,只管放心去問就是,要不要我幫你?
盛慕槐沒讓池世秋幫忙,最後還是自己去問了。
像範玉薇這樣的大角是有自己的私房戲服的,她一聽是為了比賽做準備,二話不說就把兩套戲服借給了盛慕槐。
她讓盛慕槐先試試,一看兩套戲服都十分合身,立刻說:“到時候比賽你就穿我的行頭去比,這些行頭陪我走南闖北那麽多年啦,也是好兆頭。”
盛慕槐十分感激,她真的是有好運氣,才會既找到爺爺,又找到範玉薇這樣的師父。
“《武家坡》準備的怎麽樣了?再走一遍。” 等盛慕槐脫下衣服,範玉薇又開始為她指導起來。
回到宿舍,盛慕槐問也在準備初試的柳青青願不願意到茶館去演出。
柳青青二輪表演劇目是《扈家莊》,本來她練這一出都是踩跷的,因為比賽要求也放棄了。可跷踩多了,猛然換回彩鞋還不大習慣,要更加勤加練習。
柳青青當然願意,而且一聽如果上座率滿五成還能有收益,就更開心了。她家的條件不好,每天省吃儉用還要補貼家人,實在過得有些窘迫。
于是三人便和池世秋舅舅商量好,開學前在他的“東風茶館”裏演出一周,每天固定演出時間三點到五點。
那幾天每天兩點就有人來占前排位子,場場都是滿座兒。
盛慕槐和柳青青根據觀衆的反饋來審視自己的段落,又發現了一些可以改進的地方。
在二輪初賽的前一天,盛慕槐在學校裏的公用電話亭給爺爺打電話。
“不要緊張,放松演就好,你的水平我清楚,一定能進複賽的。” 爺爺柔和的聲音總能讓盛慕槐安心。
其實她本來也不緊張,就是想打給爺爺撒撒嬌。
和爺爺聊了幾分鐘,後面排隊的同學多了起來,她便挂斷了電話。
往回走,校園裏一棵老桂花樹開了花,香氣撲鼻,朦胧的月籠罩在身上,她感覺很舒服,很放松,一切都好像要好起來了。
第二輪初賽是在石家莊舉行。每個小組都有六到七名選手,盛慕槐偏偏排到了最後一個,最不幸的是,前面有兩個選手和她選擇的劇目是一樣的,其中還有俞雁。
俞雁已經畢業了,現在是河北省某地級市京劇團的演員。看到盛慕槐,她習慣性地想冷嘲熱諷幾句,但最後卻還是閉上了嘴,選了個離盛慕槐最遠的地方坐下了。
她一碰到盛慕槐就倒黴,惹不起躲遠點還不行嗎。
當盛慕槐上場的時候,評委已經看過了老旦組,武旦刀馬旦組加上青衣花旦組共18個表演,早就審美疲勞了。
一個評委翻了翻表格搖頭說:“又是《武家坡》啊,現在的孩子會的老戲實在太少了。”
另一個評委說:“這是範玉薇的徒弟,給她配戲的是池老的孫子,咱們還是多期待一下吧。”
其他評委紛紛點頭,範玉薇的高足和池家的小少爺,這可是整場比賽最值得期待的兩個人了吧。
等樂聲響起,盛慕槐上場的時候,評委們果然眼前一亮,等她開口唱了兩句,就連最嚴厲的那一位評委也點了點頭。
池世秋和盛慕槐在臺上的配合是相得益彰,彼此成就,戲捧人,人捧戲,評委們甚至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京劇鼎盛時前輩的那種風采。
他們兩個把剛才上場的所有在劇團已經工作了好幾年的考生都比了下去,由不得評委不打高分。
這麽多組表演裏,倒是兩組戲校學生的表演最讓人印象深刻,挺有意思。
“他們兩個都有在決賽角逐的實力,可惜池家的那位只是來玩票的。” 最嚴厲的評委對旁邊的人說。
等盛慕槐和池世秋表演完畢,所有的旦角組成員都上臺來,評委要宣布最後的結果了。
分是早已打好的,一合計就明明了了。
河北省京劇團的一位老師舉起話筒,嚴肅地對着名單念道:“老旦組進入複賽的是首都京劇一團的黃文珣,武旦刀馬旦組進入複賽的是首都戲校的柳青青,花旦青衣組進入複賽的是首都戲校的盛慕槐。恭喜你們。”
在臺上要保持穩重,下臺後柳青青和盛慕槐興奮地抱在一起,跳了起來。
跳着跳着,柳青青忽然開始抹起眼淚。
“怎麽了,怎麽還哭起來了。” 盛慕槐趕緊放開柳青青,拿出紙巾給她擦眼淚。
柳青青一邊擦眼淚一邊笑:“沒什麽,就是高興的!我爹娘說了,如果我進了複賽,我們全村的人都會圍在村口小賣部看我比賽呢。”
“那多好呀。” 盛慕槐想起了鳳山的家人和爺爺也會圍在電視機前看自己演《廉錦楓》,大眼睛便也彎出了溫柔的弧度。
作者有話要說: 五四青年節快樂!送給大家陳寅恪先生的一句話:
“為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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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槐槐看的版本和詞來自窦鳳仙老師的王寶钏
今天推薦秦腔的《五典坡》,看王寶钏如何辱罵渣男。
上面省略的原詞是這樣的:“ 這一錠銀子莫與我,拿回家與你娘安家園。 量麥子來磨白面,扯绫羅來作衣衫。 給你娘吃給你娘穿,把你娘吃的害傷寒。 有朝你娘死故了,屍首埋在大路邊。 叫和尚來把經念,叫石匠來刻碑帖。 上寫你父薛平貴,下寫你娘王寶钏,過路君子念一遍,軍爺把兒的孝名天下傳。”
高能從138分鐘左右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