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林黛玉的憂郁

第9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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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敏仙逝後不久，林黛玉的外祖母就捎來音信，催促她搬來賈府生活。林如海非常贊同外祖母的建議，對林黛玉分析了很多方面的客觀與主觀原因，希望她第二天就和賈雨村商量，從此乘船離開姑蘇城。

林黛玉不知道自己何從拒絕，即使心中有拒絕的說辭，到這個關頭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她想和徐倫說說話，和徐倫談一些話題，比如她以後的人生，比如她以後該如何做才能亘久不變地去懷念徐倫。可是自從賈敏的葬禮過去後，空條徐倫就再也沒有出現了。

一夜之間，好似一切都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奪走了。姑且将這股力量稱為命運。她知道，在這之前，自己對徐倫有一種不可忤逆的絕對的吸引力，所以徐倫無論走到哪裏都逃不開她，最終都會回到她的身邊，帶她去看大海。而現在，僅僅只是隔了一場焚香味兒的葬禮的時間，她對于徐倫的一切吸引力都消失殆盡。她不知道徐倫現在在哪兒。

去賈府的前一天晚上，林黛玉被悲哀驚醒了。她突然悲哀了起來，為這世間一切感到悲哀。她想到，自己的人生軌跡說不定只是在重複母親而已，母親和自己一樣出身不凡，美貌無比，一樣知書達理，和林家這樣一個充滿了書香味的家庭綁定在了一起，除此之外，她們母女倆還擁有相似的性格，相似的喜好，相似的選擇。

她想到，生活在這個年代，她所能活出的最輝煌的人生也不過是像賈敏一樣，錦衣玉食，美名遠揚，然後作為正室嫁給一個好男人，最後在一個完全感覺不到疼痛的美夢中安靜地猝死。賈敏死，就是她死。賈敏活着，她也死。她覺得自己一夜之間就老了，像生活一樣老。她不美了，或者說她從來都沒有美過。當世界上最後一個知道她很美的人也去世後，她的美麗也只不過是幾句連一塊銅板都換不來的可以被肆意解讀與改編的隐晦傳說。

這個時候，她突然聯想到了那片波光粼粼的東海。以空條徐倫為界限，前面是大海，後面是生活。生活還在那裏修補黧黑色的腐柯朽木，大海卻已經永遠定格在時代最偉大最寬廣的那一個畫面了。大海永遠那麽嶄新，那麽年輕。賈敏會死，林黛玉會死，女人會死，名聲會死，美會死，生活也會死，而大海不會。

她為自己這份不知來源且無果可求的癡想感到悲哀，為自己逐漸堅韌成形的觀念感到滿足，為這一生注定的碌碌無為、壯志難酬感到痛苦，為歲月的冷漠與生命的有限感到無措，為死去的名垂青史的人們感到悲憤，為死去的無人問津的人們感到嘆息，為全世界早夭的、被束縛的、受苦的人們感到心疼。感到憎恨。感到渴求。感到痛苦。感到無措。感到憤怒。感到滿足。感到心疼。感到愛。感到悲哀。最後混合起來就是她在這一夜忽然洶湧滾出的情感：她未見過生活的美好，卻決定從此以後不求回報地去熱愛人，熱愛生活。

也就是在這時，空條徐倫突然出現了。黛玉知道徐倫不會敲門，怕驚動其他正在睡覺的人，肯定會選擇從窗口進入，所以她下床去打開了窗戶，讓徐倫能夠坐在窗棱上。

“你去哪兒了？”她問。

“我回去了。”

“回去？”

“對。”

“去哪兒？”

“我的朋友們身邊。”

“你可以離開這兒了？”

“替身攻擊被解除了，”徐倫直勾勾地盯着她，“我應該回去了。但我還是決定再過來看你一次。”

“真不巧了，你要離開這兒，我也要離開這兒。”黛玉還是第一次被徐倫這樣凝視着，以前徐倫看她都是有些距離感的，這次卻如此緊張，如此貼近，所以她也感到現在的氣氛有些複雜，便說些俏皮話來緩解。

“跟我走吧，黛玉。”

“什麽？”

“跟我到我的世界去。”

“不，我要到外祖母家去。”

“我的世界也有你的國家，如果你想家了，坐機票就能回去看看。”

“機票是什麽？”

“一張紙。”

“一張紙能幹什麽？”

“當鑰匙。”

“開什麽？”

“飛上天空的可能性。”

“你又在哄我！”

“跟我走吧。”

“用一張紙，就能飛上天空了——這等程度的迷信拿來糊弄我，你到底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

“跟我走。”

“我到外祖母家去。”

“我專門去買了兩張中國的機票，就你和我兩個人。”

“你到底在說什麽？”

“我們那兒有很多替身使者，他們都知道如何用精神力量交流，他們肯定會嘗試和你溝通的。”

“為什麽？”

“沒有膚色差別，沒有國籍，沒有性別，沒有身份，只要有替身，就會互相吸引。”

“我不理解。”

“如果有你在我的身邊，我會感到幸福。”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你和我，我們兩個人。”

“你到底是想表達什麽！”

“一起去……”

“就算去了，又可以幹什麽！”

“可以在一起！”

“什麽？在一起？誰和誰？”

“我和你。”

“你在說什麽？再胡說，我就讓你出去！”

“我和你在一起。”

“為什麽？”

“因為我愛你。”

“為什麽呀？為什麽！為什麽又要說這些？你是想表達些什麽呀！你到底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我可什麽都給不了你！”

“你什麽都給不了我，但是我愛你。”

“你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家，卻又費盡心思折回來，就為了說些瘋言瘋語來戲耍我，是嗎？我明兒就到外祖母家裏去，再也不見你！”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那你還聽我說話幹什麽？自己找罪受不成！我們之間有什麽區別，有什麽代溝，你自己心裏比誰都清楚！”

“我知道啊，哈哈哈。我知道，我們之間有幾百年的代溝，一旦深入交流就會彼此嫌棄，但是我愛你。我歸心似箭，恨不得從沒有來過這種破地方，可是一想到再也不能見到你，我就感到難過，所以又回來了，因為我愛你。你柔弱、嬌氣，吹點兒海風就在我的懷裏要死要活，愛上你對于我來說是一種折磨，但是我愛你。我覺得你矯情，看一朵花一棵草都要哭，就喜歡坐在那裏寫文章，我從來沒有結交過你這樣矯情文藝的人，但是我真的很愛你。你的生活是扭扭嗲嗲、千金貴族、爾虞我詐，而我的生活是尿屎屁，是法律，是監獄，是戰鬥，我真的很難去欣賞你，品讀你。我怎麽愛上你？但是真不巧，我愛你。我知道，你吃的是人參養榮丸，而我吃的是爬滿了蟲的牢飯，我辛苦一輩子都養不起你，但是我愛你。你瞧不起那些賣醜賣乖的人，而我最欣賞的就是那些受苦受辱卻還在努力生活的人，我們的思想觀念不在一個階級，更不在一個世界，但是我愛你。我還知道，你低頭看草木，我擡頭看星空，我們之間似乎毫無融洽的地方，但是我愛你，所以我全都接受了。我還知道，大多封建時代女孩子的最高追求無非就是嫁給喜歡的男人，你也不會比這清高到哪種地步去，畢竟你永遠都是這個時代的人，無論你再怎麽掙紮，你永遠都是封建體制下的人，除非你跟着我走，但是剛才你拒絕了。所以你也不過就是那種古代愛情小說裏以和小白臉結婚為終生追求的絕美小姐，只要能達到這個追求，你就覺得人生美滿了，志向得到滿足了，達不到，你就要哭，就要尋死。我最讨厭這種女人。我對封建社會沒有半點好感與興趣，我覺得所有懷念封建時代、美化封建社會的人都是神經病，所以就算你再美，都不會讓我愛上這個時代，不會讓我對這個時代有任何想去了解的想法。并且，我還覺得，你就無限接近于我讨厭的那種人。但是我深深愛着你，即使知道這一切，我也愛你。第一次與你見面，與你談話，我就動了心，就算時間回溯一次，我還是會愛上你。如果一個人既愛着，又無法理解愛人，甚至抵觸、嫌棄、沒興趣，那這份愛情怎麽可能成真呢？但同時，分明抵觸嫌棄，卻越來越愛，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去愛，這種畸形又擰巴的愛情怎麽可能理得順呢？我從一開始就什麽都知道。但是我愛你。想到以後你的人生不會再有半點我插足的地方，想到你的才華跳不出閨房，跳不出一座宅子，我就為你感到心疼，因為我愛你。回去的那段時間我沒有一天是睡好的，因為我沒日沒夜都在想你，我想象自己就此別過，和你再也不見，那麽我真的會遺憾終生，所以無論你怎麽拒絕我，我都想把這件事說出來。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成功了會如何如何，失敗了又會如何如何。我不在乎結果，我只在乎努力追求的這個過程，只要過程無怨無悔，結果怎樣都無所謂了。你說你要去外祖母家裏，如果你是真心想去，那就去吧，我只是單純的愛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