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84 章
“聽我安慰您,不,不是您的錯,還是說,聽我冷酷的指責您,是的,就是您的錯?”
女孩兒擡起雙手掩住臉頰,她無助的蹲在地上,哭泣着,她忍受不了生命的逝去,更何況,那諷刺一般的揭示了她的軟弱和愚蠢。
雨下着,男人似乎嘆了一口氣,将防水的大衣披在女孩兒的身上,低聲說:“進去吧,至少,活着的人別再糟踐自己了。”
那一天,雨下了很久,幾乎要淹沒整個世界一樣。但過了一個晚上之後,一切似乎又恢複好了。大自然不會那麽狂暴的随意毀壞什麽,它也許來的時候很可怕,但離開的時候也能靜悄悄的。但同樣的,它也許來的時候很平靜,離去的時候也能掀翻整座森林。
伊波利特整個晚上都在守候着自己的妹妹,他知道海倫的歉疚心裏有多大。
“您去休息吧,庫拉金公爵,這裏我能照顧好。”阿尼西亞眼圈還有些泛紅,但依舊堅強的說着。
“沒關系,阿尼西亞,現在哪裏都需要您,而且,她需要我。”伊波利特接過涼水和毛巾低聲說道。
阿尼西亞望了一眼床上雙頰不自然暈紅的女孩兒,最終她嘆了口氣,離開了。
晚上十一點,房門被敲響了,伊波利特放下了手裏的東西,走過去開門,瞧見了安德烈。
“您有什麽事兒嗎?”他語氣平靜地問道,眼神中,卻不可避免的有幾分指責的意味。不管怎麽說,他是海倫的兄長,而那些話,他聽到了,雖然沒有去幹涉,但還是不滿。
“公爵小姐好些了嗎?”安德烈并不在意伊波利特的态度,也沒為自己去辯解什麽。
伊波利特往旁邊讓了讓,說:“如果您要探望一位病人,顯然,您應該親自進去,我認為這是最基本的禮貌。”
安德烈為面前這位一貫溫和無害的公爵,突然變得有些強硬而看了對方一會兒,然後,他收回視線,沒有反駁什麽,進去了。
燈光下,女孩兒的面頰依舊有着不自然的潮紅,但看上去,似乎已經好多了。她被照顧的很好,不,應該說,這個幸運的女孩兒被所有人寵愛着,所以她才那麽的天真和不知世事。
“您對我的妹妹太過苛責了。”伊波利特走了過來,低聲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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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對她太過愛護了。”安德烈平靜的回答。
伊波利特的眉毛擰了起來,“她是我的妹妹,作為她的兄長,我不認為自己的做法有什麽問題。”
安德烈擡眼看着對方,同樣的,灰綠色的眼睛,溫和的,無害的,但此刻,卻為了自己的妹妹而強硬了起來。
“您能陪伴她多久呢?五年?十年?還是更多?”他看着對方,不等他反駁又繼續說,“顯然您不可能陪她一輩子,如果她只是一位普通的公爵小姐,喜愛宴會,喜歡漂亮的服飾,知道如何讓自己變得讨人喜歡,那麽您的愛護理論我完全不會發表意見,可您知道的,她不是,恕我直言,海倫·庫拉金小姐可不是什麽非常讨人喜歡的小姐,她太固執了,有的時候總是堅持着一些可笑的理論……”
“您怎麽能在她兄長的面前如此的評論她!”伊波利特打斷了對方的話語,态度強硬,卻還是壓低了聲音,只為了不吵醒那個金發的姑娘。
“您覺得這是一些不好的評價?”安德烈問着對方,然後不等對方作答,他低聲說着,“我不這樣認為。她這些和世界格格不入的性格和想法,正是我認為她唯一可取的地方。人人都愛她那标志的容貌,或者,善良的性格,可是您不明白嗎?您這種縱容式的愛護,正在扼殺她心胸裏那點清醒和反叛。用不了多久,世人都會感嘆,社交界又有了一位新的寵兒,但那是海倫·庫拉金嗎?”
伊波利特沒有說話,而是有些愕然的看着對方。
“用愛殺死一個人是很容易的,您總是無條件的支持她,包容她的一切,您只選擇看到她的優點,縱容她的任性和天真,您贊美她的一切,但您要知道,如果她堅持要做自己,那麽就得自己去對抗這個世界,可您已經把她放在了世界的頂端,那麽她什麽都不能知道,只是愚蠢的以為,全世界都會按照她的心意來過。您的寵愛,只會讓她越來越軟弱,她會習慣性的去尋求庇護,而不會想要思考,靠她自己,要怎麽去解決。”
伊波利特說不出話語來反駁對方,他知道安德烈的話是對的,可是,他又有什麽錯呢?作為兄長,愛護自己的妹妹,想給她最好的,讓她不受到傷害,這難道有錯?
安德烈看着對方,像是明白伊波利特的想法,他的嘴唇抿了抿,然後又松開,“我也是一位兄長,伊波利特的公爵,您想的,我明白,可正是因為如此,把信任給予她們,因為每個人都是獨立的,您的妹妹,遠比您認為的要更堅強。”
男人走了,而伊波利特,只是坐在椅子上,久久的凝視着女孩兒的容顏。
把信任交給她,相信她,很簡單的事情,做起來的時候卻非常的艱難。
這個瘦弱的青年閉上了眼睛,腦海裏回憶着那些珍貴的記憶。有一點,其實安德烈說錯了,并不是他一再的去寵愛海倫,很多時候,卻是海倫在支撐自己。給予對方需要和愛的人,往往是因為,他們需要更多的愛和信賴。
海倫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屋子裏點着溫暖的蠟燭,在朦胧的光線中,她看到有一雙手在她眼前,她下意識的去碰觸對方。
“伊波利特。”
“我在這裏,海倫。”
“我錯了,是我的錯。”她茫然的說着,而男人,并未如往常一樣,安撫她,告知她,類似于并不是她的錯,他只是握着她的雙手,偶爾用手指碰觸她的頭發,同她一起,哀悼那年幼又純潔和高尚的生命。
☆、第 85 章
早上的時候,海倫的體溫還是有些偏高,整個人渾渾噩噩的,總是說着夢話。那些話聽起來太奇怪了。
“她說要回家,可聽起來似乎并不是彼得堡。”娜塔莎疑惑地問道。
伊波利特将絞幹的帕子放在女孩兒的額頭上,為她梳理着頰邊被汗濕的碎發,低聲說:“只是夢話而已。”娜塔莎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阿尼西亞在中午的時候做了點流食拿過來。“得讓她吃點東西,不吃東西可好不了。”
伊波利特扶着海倫,好方便讓阿尼西亞喂食。
“能吃點東西就會好起來的。”阿尼西亞寬慰他,伊波利特扯了一個笑容。
下午的時候皮埃爾和尼古拉來了,說要替他一會兒。
“你臉色看上去可不好。”皮埃爾關心道。
“我……”伊波利特想要說些什麽,卻被尼古拉打斷了。
“不急在這一刻,硬撐的話沒什麽好處。”
“好吧。”伊波利特略微笑了一下,起身說:“我去躺會兒,有什麽事兒的話,務必把我叫醒。”
“你可以睡至少三個鐘頭。”尼古拉看了一下懷表,伊波利特露出一個微笑,離開了。
“海倫她好些了嗎?”娜塔莎從門外進來,拉了一張椅子過來。
“我剛剛看到伊波利特公爵,他終于打算去休息一下了。”年輕的小姑娘幾乎有些感嘆。
“他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皮埃爾略微嘆了口氣,娜塔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但後者似乎已經陷入了自己的沉思當中。
傍晚的時候,安德烈從外面回來了,神情還帶着一種淡淡的悲怆。一個孩子死了,對一個家庭來說,失去的并不僅僅只是一條生命,更多的,是一個家的生命。
“那邊怎麽樣?”皮埃爾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問道。
“能做的已經盡力都做了,剩下的,別人幫不了。”安德烈舒了口氣,似乎是将那些情緒給暫時收攏了起來,他一向就不是個情緒外露的人。
“這邊呢?”安德烈看着還在昏睡的女孩兒問道。
“好些了,不過還不确定什麽時候會醒過來。”皮埃爾嘆了口氣說道,“畢竟,她是個心腸太軟的姑娘,她從沒經歷過這些。”
“沒人希望有這樣的經歷,但它發生了。”安德烈低聲說着。
“你有時候對海倫小姐是有些苛刻了,安德烈。”皮埃爾突然說道,安德烈瞧着他。
“抱歉,那天晚上我本來也想去探望一下的,但你先進去了,我聽到你和伊波利特之間的一些談話。”
“我不覺得這太過苛刻了,皮埃爾,你明白我的,若她只是個不相幹的陌生人,那我什麽都不會多說。”安德烈幾乎是有些隐晦的提及了他心裏對海倫的看法,但皮埃爾此刻并沒有意識到。“好吧。”胖胖的男人又嘆了口氣,“只是,您不能要求一個善良的人能夠硬起心腸,她所接受的教育,她生活的環境都是優渥的,但她依舊保有着純真善良的心,我認為這是非常可貴的,甚至一千個人當中都再找不出一個來。”
“若日子一如往常的太平,她自然不需要做出什麽改變。”安德烈低聲說着,他心裏還藏了一句話,而那句話,他認為此刻并不适宜說出來。
“你的意思是……”皮埃爾微微瞪大了眼睛。
☆、第 86 章
“我讓您覺得無法适從是嗎?”他問道,而海倫,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但有一個聲音想要說,不,不是這樣的。
“您在我面前總是想要證明什麽,您将我當成了某種高于我的人,您并不真的了解我,海倫小姐。”
“您這樣說,好像我在做一件錯事,好像,”她的眼圈泛紅,咬着嘴唇說,“我覺得難堪。”
安德烈的表情在那一瞬間似乎有些僵硬,但很快的,又和緩了起來。
“我十分抱歉讓您有那樣的感覺。”
“這是對一個可憐的小姐所表達的虛假的措辭嗎?”她輕聲問着,帶着一種自嘲。
“若您是這樣看待自己的,我只能說,這一聲抱歉,是我所用過的最真誠的話語,但同樣的,我原本想要說的話,它們也不再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猛地擡頭看着對方,在對方想要離開的時候突然伸出了手,“您不能這樣!”她幾乎是喊了出來,被淚水沾濕的睫毛看上去幾乎有些發亮。
“您怎麽能那樣對我,我努力了,我努力做到最好,那很難,您不明白,您完全不明白,那對我來說,有多麽的艱難。”她小聲地啜泣着,低着頭,但右手卻越攥越緊。
“啊,明白。”安德烈小小的感嘆了一聲,他維持着那個有些不舒服的姿勢站立了一會兒,幾乎用一種眷戀的神情看着對方,然後他輕輕地握着女孩兒的手。男人的動作是那麽的輕柔,好像在呵護一個嬰兒,但越是這樣,越是讓她覺得恐慌。
他半跪着,像一個穿着大衣的騎士,那雙眼睛凝視着她,第一次那麽仔細的觀察着。
她的心顫抖了起來,她似乎明白了。
“您真殘忍……”她的聲音有些破碎,幾乎在哭泣,或者說,只是單純的,無意義的在低喃。
“你是我看到的那個姑娘,而我不是你認為的那個人。”他低低的說着,放棄了一直存在他們之間的敬稱,并且吻了吻金發姑娘的手背。
門被關上了,是的,關上了。她躺在床上,心裏空空落落的,她似乎在這一刻忘記了一切,又似乎什麽都記得。
安德烈看着關上的房門,他的視線落在某一個虛無的點上,他的腦海裏一直浮現着,那個女孩兒的睡顏。是的,虛弱但美麗。這本身就是個像水晶一樣精致并且剔透的姑娘,若任何人都覺得那是美好的,他又何必做這些抗争?
一直以來的,他對那個女孩兒的過分的期待,他知道那是她身上吸引他的,也是她最獨特的地方。想要讓璞玉的光輝完全綻放出來,想要看到一朵毫不畏懼寒風的金色玫瑰這本身并沒有錯,是的,他一直這麽想的,但剛剛,他的心被震動了,他突然明白了。
與其讓玫瑰不斷的改變,不如,給更愛她本身的人。若玫瑰本身的刺只能是一種裝飾的作用,而他無法将它看作生命中的一切,那麽,把它交給能這樣做的人。
安德烈從未覺得有哪一刻行走的時候腳步會那麽的沉重,他的表情變得越發冷峻。這神情是一種天然的僞裝,這個驕傲的男人心裏頭一次什麽都沒想,因為他什麽都不想要去思考。
皮埃爾推開了好友的房門,後者就坐在靠窗的軟椅上,窗戶緊閉着,厚重的窗簾拉到了盡頭。屋外的星空格外的燦爛,更顯現屋內的寂寥。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嗎?安德烈。”
沒有人會話,皮埃爾開始變得生氣,甚至是憤怒。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明明……”明明什麽,他沒有說下去,因為安德烈擡起了手。
“我想要喝一杯。”他說,嗓音不知道為何,有些沙啞。
皮埃爾說不下去了,他惱怒的轉身,不一會兒将酒拿了回來。他把酒擺在拖來的小茶幾上,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安德烈像是沒有感覺到好友的怒氣,他倒酒的動作精準而緩慢,眼神幾乎是在凝視着透明的高腳酒杯,而皮埃爾在瞧見這一刻後就徹底的沒了怒氣。
一聲淺淺的嘆息響起。
“驕傲,自尊,這兩樣東西有那麽重要?”
安德烈倒酒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幾乎是冷硬的說:“對我來說,是的。”
“你不能因為這樣就直接的否定一切,甚至,”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深呼吸了一口氣,“否定她本身。”
“她的感情,她向你表現的方式,也許有些笨拙,但我打賭,這世界上不會再有那樣的好姑娘,她在努力跟上你,安德烈,你不明白,那種努力想要跟上的心情有多難。”皮埃爾幾乎是用一種沉痛的口吻說的,因為他自己也是。他笨拙,不聰明,身體笨重,他一直想在那個姑娘面前表現出最好的自己,可常常令她不懷惡意的大笑。
“可我不是那樣的人!”安德烈的語氣變得強硬了起來。
“如果我放任她這樣做,用這種不成熟的,不理智的心情繼續這樣做,她會失望,非常非常的失望。”
“你現在就把糟糕的結果加在她身上了。”皮埃爾固執的說。
安德烈的手攥了起來,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你忘了那場戰争嗎?”
他閉上眼睛,腦海裏出現的第一個畫面不是那寧靜的天空,而是炮火和硝煙。
“我走出了那個困境,但不代表經歷過的事情只是一場夢。皮埃爾,戰争不久就會來的,我會,”他停頓了一下,睜開了眼睛,像是銳利的鷹。
“你知道我會怎麽做的,我沒辦法像每一個愛她寵她的人一樣,戰争,你不明白嗎?”他的嘴唇抿了起來,變成一種嚴謹而深刻的弧度。
“她幾乎信任每一個人,一旦有人存在,她就習慣性的去依賴,就好像傷員依賴拐杖。若這是和平的環境,她會幸福,但現實不是這樣,當那一天到來,我由着那種并不理智的想法沖動的做下決定,後果,我不能想象。她不明白我,她不明白我根本沒辦法像天神一樣做到一切。我有我的責任,皮埃爾,我的父親,我的兒子,我的妹妹。當一個人擁有這些,那麽他永遠不會無堅不摧,她不明白這一點,現實中的責任,她完全不明白。”
年輕的公爵輕輕地吐了一口氣,“這世界上有一個麗莎已經夠了。”
☆、第 87 章
皮埃爾有些怔愣的看着他的好友,而後者嘴唇輕抿,冷硬的神情被一種憂愁所取代。
“我第一次瞧見你如此不自信的樣子,安德烈。”皮埃爾低聲說着,而後者身上的肌肉猛地抽動了一下。
“我不是無堅不摧的。”他壓低了聲音說着。承認這一件事并不丢臉,但說出口,卻有一種深深地無力感。當一個人背負着所有人的期待時,他就會不自覺的相信,是的,他是這樣的,然後在自我的欺騙中越走越遠。若這個人沒有遇到挫折,那麽他的一生将會是一場盛典,若有一次,僅僅只是一次,他看到了真相,那麽,絕對是毀滅性的。
“你從戰場上回來的時候充分的說明了這一點,”皮埃爾停頓了一下,“可不久以後你又完全證明了自己的強大,你是個實幹家,安德烈,我有很多很多的想法,我在大腦裏将它們不斷的完善,我一直興致勃勃的,好像被燃燒起來一樣,可結果呢?我一事無成,但你不一樣,安德烈,你不張揚,你只是認定,你只是永遠想得多并且做的更多,若人們贊嘆你有三種解決方式,我卻知道,那是因為你在腦海裏已經構思了不下六種。”
安德烈站立着,沒有打斷對方的話語,他那好看的藍眼睛盯着皮埃爾。
“你不能把陽光和雨露全部剝奪掉,然後責怪玫瑰為什麽不開花,安德烈,那簡直太冷酷了。”
“這世上不是只有對和錯的,不是只有最好和最壞的,很多人,”皮埃爾舔了舔嘴唇,“我是說我們中的很多人都是在這中間的地帶生活着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場冒險,我從不敢将它帶到現實生活中,但你可以,安德烈,你行的,你天生就是幹這一行的!”皮埃爾幾乎是用一張贊揚的語氣在說這句話。
安德烈瞧着他的好友,他的眼神像是在打量着什麽,良久,他動了動睫毛開口道:“你把我當成了一個孩子,皮埃爾。”
“我十分确信自己不是故意的,只是,”皮埃爾忍着笑意說道,“鑒于你這種反常的行為,我只能這樣給它劃分。”
“這不會改變什麽,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只是讓你明白,只是傳遞我的想法,安德烈,只是作為朋友最忠誠的建議。”皮埃爾有些笨拙的推了推眼鏡,臉上是一種寬容的神情。
安德烈走到窗前,而皮埃爾已經離開了,空氣中有一絲寂寥的味道,酒杯裏有殘留着的酒水,當他開始思考的時候,他就拒絕使用酒精來麻醉自己的大腦。清醒,冷靜,這是他永遠給自己的忠告。
“別被愚蠢的感情左右你的理智。”
他父親的話語像是一根彈簧一樣,在他的顱骨內彈跳着,用那張上揚的充滿諷刺意味的聲音。
年輕的公爵将雙手放在口袋裏,他的背脊以一種介于放松和警惕的姿态挺立着,他的眼睛盯着窗外,像是透過繁星窺破着什麽真理。
十點的鐘聲敲響了,伊波利特從困倦中醒過來,他睡的太久了。
“海倫?”伊波利特推開房門的時候,就看到自己的妹妹呆坐在床上,背脊彎成一種受驚的弧度。
“覺得不舒服嗎?”伊波利特走到女孩兒的身邊,擡起手輕輕地觸碰她的額頭。
“不,沒有。”海倫低聲說着,聲音弱小的好像消融在空氣中了。
“我想給你講個故事,伊波利特。”海倫靠在對方懷裏小聲的說着,她的視線盯着空氣中某一個虛無的點上,而她整個人看上去也像是沒有根的浮萍一樣搖搖欲墜。
伊波利特安靜的傾聽着,故事并不複雜,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姑娘,沒有父母,沒有金錢,一切都是普通而平凡的,但她活得很快樂,直到她發現自己突然擁有了很多的東西,在不安後女孩兒開始變得滿足,她的每一個行動都帶着小心翼翼,渴求着證明着一些東西,但她失敗了,失敗的徹徹底底的,好像是突然之間不明白她到底是誰了。
燭火在空氣中跳動了一下,投射的陰影在牆壁上快速的閃動着,像是某種急切而不安的心情。
“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什麽?”
“不明白不代表她就不是自己了,最真實的自己永遠不會消失。”伊波利特嘴角牽起一抹微笑,他那比常人要更加淺淡的瞳色此刻變得異常溫柔了起來。那是一種理解和包容。
“我想,她只是需要點勇氣和支持。”
“你……”海倫張了張嘴,嗓音略微沙啞,最後還是問了出來。
“你為什麽不問點什麽呢?”她的睫毛顫抖着,像是在等待宣判的罪犯,只是伊波利特永遠不會是冷酷的法官,他的存在就是一種救贖。
“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真真實實的發生過的。”他一字一句輕輕地吐出,像是陽光在冰面上融化除了一條裂縫,然後“噼啪”作響,面前的姑娘雙手捂着臉開始哭泣。
有些事情在心裏放久了,總是照不到陽光,即使從外表看上去還很好,卻無人知道,也許它已經開始腐壞。
金發的姑娘咬着掌心裏側的嫩肉哭泣着,穿越到這個舊時期的西方,不是她的選擇。她本來就是個普通的人,原本該做的是好好的畢業,然後找一份穩當的工作,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窩,然後計劃養一些可以陪自己久一點的小東西。生活本來應該是這樣的,但自從她成為了海倫,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擁有父母和兄弟,擁有傲人的家世和頭銜,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坐在王座上一樣的不真實。這些東西,她擁有的一切都不需要奮鬥了,沒有人需要她做什麽,社會對女人的要求就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後找個門當戶對的丈夫,生一大堆的孩子。
多恐怖啊,她剛來的那會兒每次想到這些事兒都會發抖,她告訴自己不能成為這種人,但結果呢?她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
“如果您不是生來就是公爵小姐,您的道德和良心就不會這麽理所當然的高尚。”那冰冷無情的話語像是利劍一樣,直直的紮在她的心口上,深深地,見了血,而代價是——一個孩子的性命。
☆、第 88 章
伊波利特并不完全明白海倫在想些什麽,但他知道,如果時間真的可以重來,她寧願和那個男孩兒交換,但他卻并不希望。不是說伊波利特不同情那個孩子,而是,若上帝拿了這個作為選擇,他會擯棄一切的同情心,只希望那個人不要是海倫。
“海倫,若我和你站在一樣的角度,那我也會那樣想。”
“我同情着一個殺戮者。”她的手攥着床帶,帶起了深深地褶皺。
“那只是一個意外。”伊波利特想要安撫對方,他明白這件事對海倫造成了多大的影響。而這一次,海倫卻不像以往一樣,會被這種言語所撫慰。
“但它發生了,不是嗎?只要我能做的更好,只要我能明白那一點……”
“那又怎麽樣呢?”伊波利特第一次打斷了女孩兒的話語,他的話語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冷靜。
“你并不能想到一切,那是神,不是人能做到的。你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你不是政治家,不是軍事家,海倫,你只是個普通的姑娘,普通人能夠選擇善良卻愚笨的想法,而不是聰明卻冷酷的想法,本身就是一件自然的事情。如果你是這樣的人為什麽要去做那樣的人呢?”
女孩兒有些怔愣的看着對方,伊波利特的表情又變得溫和了起來,他從來都沒有用這種稍許嚴苛的語氣和海倫說話,但他更加不希望在過度悲傷的感情下,她有了錯誤的認知,如果海倫一再的否定她自己,否定這些原本就屬于她的部分,那麽自己心中所珍藏的笑顏如花的姑娘又算什麽呢?
“只是,把做的不夠好的地方做得更好,把做錯了的地方改正,海倫,只要這樣就好。我看見的本來就是你的一部分,除非你告訴我,那些讓你露出笑容的記憶都是假的,如果不是,海倫,求你,別再苛責自己,那讓我覺得我,不,”伊波利特停頓了一下,輕聲卻堅定的說着。
“我們所有人都覺得難過。”
她的心被震動了,像是一面繃緊的鼓皮,突然被猛烈地敲擊了一下。那個躲在自己的世界裏哀傷呻吟的小人突然被撕開了頭頂的帷幕,那溫柔的注視像是一道光,似乎在說“你為什麽躲在這裏”,又似乎在指責,“為什麽你的世界裏一直都只有自己”,然後她才發現,她不斷的想要向別人證明着,想要獲得認同,獲得注視,卻從未真的把其他人放在心上。
海倫,你知道瓦西裏公爵用他的小金煙鬥抽過那幾種煙絲嗎?
海倫,你知道阿琳娜最喜愛哪一枚頂針嗎?
海倫,你知道阿納托利熱愛吃什麽食物嗎?
海倫,你知道伊波利特最喜歡讀哪一本書嗎?
她在心裏問着自己。這些事情是她以前從未考慮過的,但當伊波利特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冷靜的神情告訴她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自私。
她享受着他們對她的好,卻從未想過回報。她生活富足,所以她從未考慮過也許會有那麽一天,她将重新一無所有。她生活閑适,所以她也漠不關心,這世界上也許每一個眨眼的瞬間都有人死去。
海倫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別人對她的好,在日常的浸潤中成為了一種理所當然,她過的太順心,所以當她遇到了那個人,她就不自覺的被吸引了。
那位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公爵從不順着她,他刻薄并且總是略帶嘲諷,他高傲又具有同情心,冷靜卻不乏寬容,她原先是這樣臆測的,因為她覺得安德烈公爵和別人都不一樣,是這個虛假社會中的格格不入者,是清醒的存在。她把他高高的擺在心中的祭壇,不斷的靠近和追逐,因為那是她所承認的,這個可笑的社會中的最理想的人。
她為自己創造了一個膜拜的人,所以,那個人才殘忍的拒絕她。
“你完全不明白。”他說這話的語氣像是刀子一樣鋒利,她原先只感到屈辱,現在,卻似乎是突然醒悟過來一樣。
那從來都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也絕對不是可以用來膜拜的人。安德烈·博爾孔斯基總是冷靜大于感性,刻薄多餘贊賞,他那些原本在她看來是和自己一樣,對這個社會的不滿的東西,現在像是被剝離了僞裝一樣,露出了糖衣下并不完美的本質。
也許那并不絕對真實,但那個人,絕對不是她所認為的完美并且毫無破綻的強悍的存在。
“我很抱歉,伊波利特,我對你們大家都感到抱歉……”女孩兒的嘴唇哆嗦着,她在顫抖。她在家人的愛中變得任性,優渥的家世讓她将一切視作理所當然。
是啊,如果他們不是她的家人,如果他們不愛她,誰會毫無條件的一直包容她的任性?
“你完全不用,海倫,那不是你需要做的。”伊波利特的話語剛剛落下,金發的姑娘就猛地抓住了他的手,那雙灰綠色的眼睛眼睛睜大了,像是在尋求一個答案,帶着所有的賭注一樣。
“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如果我只是個不相幹的陌生人,伊波利特,你還會像這樣,一點點的都不舍得苛責我嗎?”她想要得到一點肯定,只是,作為她自己的,而不是海倫·庫拉金的。
伊波利特想要馬上回答她 ,是的,他會這樣,但他只是慎重的點點頭,這微小的動作就代表了一切。因為他所想要保護的人,本來就是眼前的這一個,那個會對他微笑,把花和陽光送到他身邊的人。
手上的力道放松了下來,但下一瞬間又抓緊了,然後是長久的肌膚相觸的溫度。
他是錯誤的,海倫想着。她以前從我如此堅定的否定那個男人,但是現在她知道她可以的。一個人需要強大的理性,但比起前者,包容才能給予一個瀕臨破碎的靈魂一絲希望。
天亮了,海倫起床簡單的梳洗了一下,在伊波利特擔憂的目光中,回給了對方一個安撫性的微笑。
是的,她不能這樣了,這不像她。富足的生活消磨人的意志,軟弱成為了一種最坦然的借口。
她錯了,錯的離譜,她自己的人生根本就不應該是為了讨好或者證明什麽而存在的。若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個問題,那麽誰能糾正她?
“我得做點什麽。”這是海倫提醒自己的,不僅是為了那個可憐的男孩兒,更是為了她自己。海倫·庫拉金,只是她自己的海倫·庫拉金。
☆、第 89 章
“你去哪兒呢?海倫。”海倫出去的時候娜塔莎正從院子裏進來。這個年輕的小姑娘瞪大了眼睛說:“你可還沒好呢。”
在娜塔莎的心裏,這個漂亮的小姐是溫柔并且勇敢的,那一次的事情,若沒有海倫的陪伴,自己也沒辦法安然無恙,所以她喜歡海倫。
男孩兒的事情所有人都在難過,特別是海倫,娜塔莎不理解她為什麽那麽自責,在她的心中,這和海倫幾乎完全沒有關系,但她也如所有人一樣認為海倫是個太過善良和脆弱的姑娘,她得被人保護起來。
海倫隔着一個不長的距離凝視着面前的姑娘。這是真正的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