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謝奪的新策論, 讓韓皎心情很複雜。
從好的方面來講, 謝奪居然很配合的遵循了傳統套路,用引用例證的方式闡述了論題,符合策論的标準模式。
能看出來只是應付交差,沒什麽發散創新,但文章邏輯嚴謹,完全挑不出疏漏, 作為皇子的作業,已經是極為上乘的水準了。
但是, 謝奪依舊沒有放棄插入那段長達一千字的《人民公仆工作守則》!
“為什麽,殿下。”韓皎虛弱地抖了抖手裏的策論,目光蒼涼,注視着翹着二郎腿等待表揚的謝奪, 發出質疑:“您既然已經願意嘗試傳統寫法,多引用一則例證不就夠字數了嗎?為什麽非要往每篇策論裏塞這一大段文章!”
謝奪那張小白臉上毫無羞愧之色:“先生不是說父皇可能會抽查?”
韓皎質問:“那您還敢塞這一段?”
謝奪坦白道:“我頭一次照規矩寫策論,若是不加上這段, 父皇又會以為我找旁人代筆, 我不想再挨板子了。”
韓皎:“……”
也是, 這段《工作守則》,是謝奪的代表性偷懶特征,如今殿下的寫作格式已經有質的飛躍, 得循序漸進,不然看着真像是代筆。
于是,韓皎愉快的接受了謝奪的家庭作業。
講完課, 他立即坐到皇子們間閑談,想找機會提及端王。
接近端王,對韓皎而言很突兀,如果私下單獨請謝奪引薦,會顯得動機不純,仿佛被燕王抛棄後,想另謀出路。
謝奪很聰明,韓皎可以告訴他自己的真實想法——如果能幫助端王從心理創傷中走出來,緩和端王與燕王的兄弟關系,就能從根源上解決黨争。
這辦法看似太過理想,但并非絕無可能,因為端王與燕王的鬥争,并非為了權利和地位。
端王的病,是兄弟矛盾的起因,是李閣老依仗的條件,卻也是端王被動參與黨争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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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君之位并非端王所欲,他真正需要的是重建安全感,放下創傷引起的過度防衛,盡可能減輕應激症狀,這樣才能重新感受到自我,以及其他人的善意,重建生存的意義。
坦白的說,韓皎試圖治療端王,也有另一個私心——
他懷疑原著中,謝奪黑化的原因,跟端王的死有關。
時間離得太近了:端王死亡,謝奪黑化,一前一後。
端王的死因,被定為自殺,也很可疑。
會不會是燕王黨下的手?
或者,謝奪會不會懷疑是燕王黨下的手?
目前看來,謝奪完全沒想過,這場黨争會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認為父皇自有決斷,誰當太子,另一方乖乖滾蛋就是了,大家還是親兄弟,又不是輸不起。
在他看來,一天批幾百上千本折子的苦差,根本沒什麽好争的。
所以,端王的死,絕對是意外打擊,很可能跟大boss突然變态有關,而韓皎希望臭弟弟能一直這麽無憂無慮的臭屁下去。
他想救端王,與其說是為燕王掃除障礙,不如說是為了防範大boss變态的可疑誘因。
比起幫燕王登上皇位,韓皎似乎更擔心大boss未來的安危。
可惡。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
韓皎覺得自己對謝奪的在意,似乎超過了合理範圍,這種說不清緣由的在意,讓他莫名很不安,幹脆不去想,好好執行計劃就是了。
有八皇子和十皇子在場,話題很快被韓皎帶着跑,皇子們自然而然聊起了古怪的端王謝修。
“他自己不搭理咱哥幾個就算了,還不準老九搭理我們。”八皇子一臉不滿地抱怨:“每次聽見老九喊我哥,他都要教訓老九。”
韓皎詫異道:“端王不讓九殿下稱呼您哥哥?”
“對啊!七哥就像這樣——”十皇子站起身,模仿端王緊張不安時聳起肩膀的姿态,用空茫的眼神看着前方道:“阿奪,慎重,不要随便管別人叫哥。”
“學得很像哈哈哈哈哈!”八皇子撫掌笑道:“就是這樣!說完還要抿一下嘴。”
于是,十皇子重新表演了一遍端王古怪的舉止。
韓皎配合地笑了笑,餘光察覺到謝奪也笑了,但笑得很不自然。
謝奪應該不喜歡別人拿端王古怪的舉動開玩笑,但他不像端王那樣只能生活在狹小的世界裏,他需要跟所有人維持相似的步調,就不能對嘲笑端王這個大家都愛做的游戲,表現得過度不滿。
端王古怪的行為傷害過周圍人,謝奪明白,大家不喜歡端王是理所當然的,他自己小時候也因此多次跟端王争執。
謝奪不明白謝修對外界過分的排斥是什麽原因,在他眼裏,七哥平時是個博學聰敏無所不知的兄長,可一旦有外人嘗試接近,七哥的舉止反應就好像……好像腦子有問題。
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謝奪還小的時候,會跟旁人吹噓七哥有多厲害,可當旁人見到謝修時,看見的卻是個空殼一樣的木頭人。
每次等人都走後,年幼時的謝奪總會大發雷霆,責怪謝修太過怕羞,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釋。
說來也怪,謝修對憤怒向來敏感,任何人對他這麽發火他都會吓得失控,唯獨九弟發脾氣的時候,他依舊感覺安全,還會面帶微笑地解釋:“他們很吵,很危險。”
謝修很容易陷入恐慌,嚴重的心理創傷,讓破碎的恐怖回憶,随時在他腦中回閃,這些回閃會造成三種本能應激反應:戰鬥、逃跑,或者麻木。
一旦失控,謝修會突然對引發恐懼的人發起攻擊,一旦他惹出事端,李閣老就會挺身而出,替他承擔所有責任,把這一切歸咎于老師沒有教好學生。
這讓謝修更加緊張敏感,久而久之,為了不傷害李閣老,他選擇逃避和麻木。
可這又讓他的九弟無法接受。
兄弟倆曾經險些因此決裂。
事情發生在三年前的冬日裏。
那年雪特別大,京城裏舉行了一場冰雕比賽,皇子們也都出宮看熱鬧。
手工雕刻是謝修的拿手活。
謝奪自己沒參賽,帶着大伴親自給七哥鏟了一座小山丘的雪,就等着七哥大顯身手,讓瞧不起他的兄長們開開眼。
謝修也想滿足弟弟的期待。
他全神貫注地雕了半個多時辰,鳳凰冰雕的雛形,很快引來人群的圍觀和贊嘆。
謝奪得意極了,把幾個兄長都拽過來圍觀。
意外卻在這時候發生,有打雪仗的孩童,不小心砸中了謝修的胳膊。
只是松松垮垮的小雪球,砸得也不疼,看似沒什麽大不了。
可是,這個雪球讓謝修開始注意到周圍追逐打鬧的孩子。
轉過頭,謝修看見不遠處,一個孩子壓在另一個孩子身上打鬧,他腦中一瞬間回閃出被六哥按在地上暴揍的畫面。
血液剎那湧向大腦,謝修丢掉了手裏的刻刀,抱着腦袋緩緩蹲下,開始大喊大叫。
周圍的人開始指指點點議論起來。
“老六沒來,他怎麽也發瘋?”被拉來圍觀的四皇子翻着白眼。
“趕緊送他回宮去,帶出來作甚?丢人現眼!”二皇子一臉嫌惡,趕忙打發太監去拉老七。
“吵死了!”十三歲的謝奪忽然暴喝一聲,像頭炸毛的小獅子,轉身邁步上前,擡手猛地一推二皇子:“你閉嘴,七哥就好了,他的冰雕馬上要奪魁了,你不許說話!”
二皇子氣得臉都白了,從來沒有弟弟敢對他這樣失禮,但這小兔崽子有父皇偏袒,他權衡再三,沒有翻臉,只笑着說自己等着看老七奪魁。
然而奇跡沒有發生,謝修的崩潰,一直持續到冰雕比賽結束。
期間謝奪試圖抓着他的手,想讓他繼續雕完鳳凰,可惜等到人群都散了,謝修才漸漸恢複鎮定。
皇子們也都來打招呼,陸續離開。
“走吧阿奪,哥帶你回宮。”恢複正常的謝修,仿佛什麽也沒發生。
謝奪神色冰冷看着他:“你答應會好好雕鳳凰。”
謝修轉頭看向自己雕的半成品,回頭告訴弟弟:“哥還沒雕好,比賽就結束了,明年再來。”
謝奪倔強地別過頭。
謝修去拉弟弟的胳膊:“走罷,天晚風涼。”
謝奪一側身躲開他的手,低聲回答:“我不要跟你一起回宮。”
“為什麽?”謝修神色茫然,可是弟弟沒有回答他,默然騎上馬,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謝奪回宮後獨自躲進自己寝殿裏,八皇子都沒敢跟他搭話,太監們也不敢出言哄勸。
一直生悶氣到天黑,一個太監忽然急慌慌進門,禀報急事。
謝奪聽完,立即跳下床,靴子沒穿好就沖出院子,牽了馬,連夜出宮。
北風呼嘯,後晌熱熱鬧鬧的城南集市,此刻一片荒涼,數百座冰雕,被大雪蓋得看不出原型,昏暗的月光下,像一座座墳冢。
只有遠處那座晶瑩剔透的鳳凰,仍在風雪之中傲然展翼。
原本提着風燈的太監都去周圍客棧裏取暖了,一盞盞風燈被擱在鳳凰周圍。
謝修獨自站在月光下,用凍僵了的右手,繼續雕琢鳳凰的羽翼。
聽見急促地腳步聲接近,謝修警惕地轉頭看去。
僅僅是月亮的微光,就足以讓他辨認出弟弟的身形,謝修興奮地擡手拂去鳳凰背上的雪,轉頭對弟弟大喊道:“哥很快就雕好了!”
謝奪箭步走來,卻沒有看鳳凰一眼,一把扯下自己的披風,揚手将謝修裹住,一彎身把他扛上了肩,轉身就往客棧沖。
謝奪讓客棧掌櫃接連搬來五個炭爐,把凍僵了的謝修圍在中央。
“還差五根羽毛就雕好了。”謝修彙報工作進度。
“我沒想讓你雕完它。”
謝修很疑惑:“那你為什麽生氣?”
“我不想再談這件事 。”
謝修似乎永遠無法理解榮譽和尊嚴的意義,謝奪氣呼呼地把熱好的藥湯倒進碗裏,遞給謝修。
謝修伸手接碗,手指卻一直蜷着,伸展不開。
謝奪一把抓住他的手細看,才發現他手指關節,全都凍裂了口,血都凝固了。
“哐當”一聲脆響。
藥碗被謝奪砸了。
謝修一縮脖子,無措地注視着突然死死捂住雙眼的弟弟,小聲問:“你生氣了嗎?”
謝奪靠屏住呼吸才憋住了哽咽。
謝修緊張地站起身,凍僵的右手彎曲着給弟弟順毛,許久,他聽見弟弟發出低低的嗓音——
“幹你老母……”
謝修聞言一驚,不安地勸阻弟弟:“可她是你的母後呀。”
就是從那一天起,謝奪不再試圖改變謝修古怪的性格。
他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