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穆秀冬跟周團長約定好後,就借口吃壞東西拉肚子,朝孟家大院裏跑。
本來周吉要派衛兵給她指路,被她三言兩語給拒絕了。
要真有衛兵跟着她,就目前這個時代大家仇視地主的态度,她去找孟九棕兄弟倆,不是找死嗎!
村裏人都知道她缺根筋,傻乎乎的,周吉剛才跟她交流一番,感覺她沒大家說得那麽傻,不過想着她是個小丫頭,諒她也不敢在孟家興風作浪,也就随她去了。
孟家宅院真的很大,穆秀冬小的時候來這裏玩過好幾次,但對這裏的印象還是很模糊,在裏面轉了好半天,小心翼翼的避開裏面巡邏的衛兵,這才到孟九棕兄弟倆住的牛棚子。
牛棚子不大,大概十來平米,四面用木頭搭個架子,上面蓋了些陳舊的茅草,一下雨就漏水,一吹風就能凍死個人,裏面還真得喂了兩頭牛,供村裏人共同使用。
就是這樣的壞境中,兩頭牛的對面,還用雜草撲了兩個‘床’,靠牆角的地方放了一些缺口的鍋碗瓢盆,幾件補丁摞補丁的衣裳和一床破棉被。
明明是髒亂差的牲畜棚,被人打掃的幹幹淨淨,連那些雜碎的日常用具,都被打理得清清爽爽。衣服也疊得整整齊齊,足見住在這裏的主人是愛幹淨之人。
穆秀冬站在老遠的地方就聞到牛棚裏一股濃重的牛糞味道,忍不住皺了一下鼻子,心裏替孟九棕兄弟悲哀。
想他們自小錦衣玉食,被人伺候長大,享盡榮華富貴,哪成想時代翻天覆地,兩人一下從雲端落入低谷,住在這樣的牛棚子,受盡白眼屈辱,想必比死還難受。
如果他們的地主帽子摘不掉,成分不能改變,往後還會吃更多的苦。
穆秀冬模糊的記憶裏,她剛出生的那年,穆老三把她交給許玉鳳喂奶。許玉鳳剛生産完銅花不久,要喂胃口大的銅花,不願意喂她奶,總背着穆老三、穆老二把她丢在一邊,餓得哇哇大哭。
穆老二知道自己婆娘的脾性,怕真把穆秀冬餓死,沒少抱着她去村裏有生産孩子的婦人家讨奶。
那時候正值戰亂,家家戶戶缺吃短喝,誰都不願意借奶,怕餓着自家孩子。
但是孟家的四姨太太,也就是孟九棕兄弟倆的母親為人心善,瞧着穆秀冬小小的一團實在餓得不輕,便時常奶她,還時不時拿些小米給穆老二,讓他回家熬給穆秀冬吃。
雖然這些小米大半都被許玉鳳拿了去,不過作為穿越過來的穆秀冬,孟四姨太太當年的喂養之恩,她是銘記在心的。
如今他們落難到此,穆秀冬有心想幫他們,卻不知道該怎麽幫。
正苦思冥想之際,忽然看見兩個身形瘦弱的少年,一個穿着褐色斜襟衣裳的30多歲婦人,身上背着沉沉的三筐雜草,背彎駝成90度,十分費力的往牛棚子裏走。
在他們身後,還跟着兩個協助解放軍同志日常瑣碎事的村裏人。
那兩人長得比較壯碩,手裏都拿根手腕粗的趕牛鞭子,一邊抽打着他們的褲腿,一邊惡狠狠的大聲呵斥:“別磨磨蹭蹭!趕緊背到牛棚裏去,要餓着了牛,生了病,看我們不抽死你們!”
兩個少年,一個十六歲的年紀,面容白淨,眉目修長,身量不低,但是瘦得很,渾身帶着一股子瘦弱儒雅的書生氣息,偏偏目光陰鸷兇狠,給人一種羁傲不馴的感覺。
另外一個少年,看起來十三、四歲,長得唇紅齒白,一副女孩兒相貌,同樣瘦弱的厲害,但是眼睛溫溫潤潤的,看起來讓人心生愛憐好感。
這兩個人便是孟九棕和孟景湛兄弟倆,他們的母親——齊雅茹,才三十三歲的她,雖然依舊美麗,但是被村裏人折磨了好幾年,她的臉頰瘦的骨頭都凸了出來,眼睛沒有一絲光澤,被那兩個男人抽打也感覺不到痛似的,佝偻着身體,馱着重重的雜草往牛棚子裏走,滿身是飽經風霜的痕跡。
他們母子三人的膝蓋、手肘、腳腕處都有被抽打過的痕跡,血順着傷口流了出來,染紅這三個部位的衣料,看起來十分可憐。
一個馬臉的男人打完他們母子三人,瞧見孟九棕眼裏一閃而過的陰鸷眼神,擡手揚起手中的鞭子狠狠打在孟九棕的臉上,破口大罵:“你瞅什麽瞅!你個地主壞份子的雜/種!你再瞅,信不信我把你們往死裏抽?”
孟九棕白淨的臉上立馬被他打出一條拇指大的血條子,他沒有生氣,反而噙着一抹笑容,眼神淡淡的盯着馬臉:“馬大壯,你天天來這麽一出累不累?要打趕緊打,廢什麽話。”
馬大壯最見不得他這副淡定樣兒,活像自己打了他,日後他還有機會打回來似的。
登時氣的七竅生煙,擡手又要打他,卻被一旁比他矮一點,但身形比他圓潤,人稱‘蔡大餅’的男人攔住,“行了馬大壯,你都打了一路了,再打,把他們打壞了,明天誰去漚村裏的肥?”
馬大壯不解氣,舉着鞭子道:“這個小雜碎,你看看他那副樣兒,還當自己是大少爺呢,端起架子把咱當下人。我呸!就他那死樣兒,一輩子都甭想翻身,就該跟他死鬼老爹一樣,早死早超生。”
孟地主可以說是孟九棕兄弟倆的死穴,孟地主身前樂施好善,孟家的子弟卻落到如此下場,如今還被外人出言侮辱,是個人都不會忍。
眼見孟九棕的眼神越發冰冷陰狠,蔡大餅趕緊拉着馬大壯到一邊道:“你又提孟地主做什麽?你又不是不知道孟九棕那小子,你打他、罵他,他都無所謂,但要涉及孟地主和他家人,他鐵定會拼命。47年的時候,葛老狗他們帶人去抄孟家,見孟九棕娘長得漂亮,欲行不軌,那小子二話不說,提着一把長刀,直接砍斷了葛老狗的老二和一條胳膊,還弄傷了好幾個欺負他弟弟的人。那時候他才十三歲就已經如此兇狠,一點不像表面那樣弱不禁風的書生模樣,你要惹怒了他,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這些事情,馬大壯是知曉的,他還知道孟九棕兄弟兩人被扣上地主壞份子後,有那從前跟孟地主有過節的人,故意落井下石欺負他們母子三人,結果無一例外地遭到報複。
比如有個姓田的男人,趁孟九棕不在,把孟景湛丢進尖頭村後山腳下的溝渠裏,差點溺死孟景湛。
當晚姓田的家裏就着了火,直把屋子燒垮了一半,田家養得十來只雞、兩頭豬全被一刀砍斷脖子,雞血和豬血灑得滿院子都是,就跟殺人之地一樣恐怖。
前去救火的村民都被吓得不輕,雖說後面孟九棕也受到了處罰,不過村民們不敢再做太過過分的事情,就怕惹毛了這孟九棕,哪天爬自家牆,把自己的脖子給抹了。
再比如,周團長他們駐紮到孟家後,軍隊裏有那對地主紳豪疾惡如仇的人,看孟九棕母子三人不順眼,想方設法的折磨他們。
孟九棕忍無可忍之時,一把搶了那人的槍,對準那人的頭頂就是一梭子,只把那人吓尿,回過神時氣得猛揍孟九棕一頓。
後來周團長出面制止了這件事情,還明文規定軍隊裏的人不許再欺負孟九棕三人。
一來二去,孟九棕是個拼命三郎的名聲傳來出去,大家夥兒都不敢明面欺負他,都是暗地裏從旁暗戳戳的欺負,可不敢跟他當面較勁兒。
馬大壯想到這些,心裏的火氣去了一大半,到底心有不甘,狠狠踹了孟九棕肚子一腳,說了句:“狗娘養的,這次便宜你了。”扭頭離開。
他的力氣很大,這一腳下去,本就瘦弱的孟九棕直接趴在地上,厚重的背簍立馬跟着壓了下去,一張白淨的俊臉瞬間被地上的沙石磨紅。
站在牛棚對面一顆槐樹下的穆秀冬看到此景,既生氣又無可奈何。
生活在這種鶴唳風聲的時代裏,沒有什麽大金手指的她,也只是這個時代的一粒塵埃,注定要跟着時代随波逐流。
這個年代的成分,實在太過重要,她雖然被劃分為貧農成分,但要跟地主成分的人沾染上,無疑是惹禍上身。
如果她是一個人,她可以毫不猶豫的沖上去,讓那欺負人的馬臉受個教訓。
可她不是一個人,她還有個茍延殘喘的便宜爹,還有一個待她不錯的二伯,她不能因為自己的一時沖動而連累他們。
可若就這樣眼睜睜的看着,她又覺得良心不安,甚至覺得羞恥、愧疚。
在她年幼無助的時候,是齊雅茹幫助了她,孟九棕兄弟倆小的時候一直護着傻乎乎的她,有什麽好吃的東西還記得分給她一份。
如今他們母子三人落難,她不作為,談何為人。
要是能給馬臉一點教訓就好了,這樣他就不會再欺負孟九棕他們。
這個念頭一閃,牛棚子裏的兩頭牛突然發出長聲的‘眸——’聲叫,竟然都掙脫了牛繩,直直朝正準備離開的馬臉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