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展會出事的時候,喻宸正在國外考察,一個月後回國才聽說會展中心二號館出現推擠事故,傷了30多人,而那時夏許的處罰決定早已塵埃落定——從市局特警支隊調離,去街道當一名派出所民警。
喻宸幾乎是第一時間想到了常家,但初步了解下來,事故的确該由夏許負責。
當天二號館的安保工作由夏許的中隊承擔,上午11點,正是人員流動的高峰期,大量觀客湧向主展臺,特警、會場保安未盡到及時疏通的責任,導致事故的發生。事後問責,會展中心自然責無旁貸,但市局也必須對事故承擔責任。夏許作為中隊長,就算沒有人從中作梗,這責任也扛定了。
喻宸抖落一截長長的煙灰,輕輕嘆了口氣。
這件事他有能力管。今年是夏許的關鍵年份,只要他跟上面打一聲招呼,別說把夏許調回原崗,就是讓夏許直接去省廳特警局也沒有問題。
可他不能管。
若說夏許此次是被常家整了,他出手還有一定的道理。但夏許只是正常擔責。
社會就是這樣,推擠事故當然不是夏許造成,但是出了事,就一定得有人負責,夏許身為中隊長,事無巨細都得管,會展如果順利,他得到的功名比隊員多,會展一旦出事,所有擔子都得由他來扛。
如此處罰,不存在貓膩。
所以喻宸不能管。
即便有貓膩,若不是常家蓄意整夏許,他也不能管。
他以什麽身份、什麽心情插手夏許的事?回頭又以什麽面目面對常念?
香煙燃至盡頭,喻宸将它摁滅在煙灰缸裏,不再問,也不再想。
脫下特警服,穿上片兒警制服時,夏許在鏡子前站了很久。鏡子裏的自己眼神呆滞,眼下有明顯的青暈,臉色不好看,下巴生着亂七八糟的胡茬。
前陣子接受處罰時,站得挺胸擡頭,甚至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此時心裏卻空得厲害,仿佛一時間失去了所有。
30歲了,感情一片荒蕪,心頭的那個人是不敢再碰觸的禁忌;爺爺前不久才被下了病危通知書,雖然搶救過來了,但情況一天不如一天;如今事業也落到了最低谷,省廳特警局是不用再想了,能否回到市局或者分局都是未知數,說不定得在派出所幹一輩子……
并非瞧不起片兒警,但他退伍後被直接招入市局特警支隊,荷槍實彈執行過那麽多重要的任務,忽然被收了槍,感覺靈魂也被一并收了去。
可是這能怪誰呢?
做錯了,就要承擔責任,這是成年人,亦是官場的法則。
即便出事的時候,他根本不在現場。
事故發生前,他已經在會展中心駐守了一周,手下的隊員可以輪休,但他不能。動員大會之後,頭兒将他單獨叫到一邊,又把當時在醫院的話重複了一遍,大意是這次活動有多重要你心裏清楚,一定要好好表現,你去年的工作非常出色,省廳已經有意向調你過去,再拼一把,千萬不要在關鍵時刻掉鏈子。
夏許自然是憋着一口氣的。離開喻宸的一年,為了徹底放開那不切實際的念想,也為了不被對常念的負罪感壓垮,他拼了命地工作,直至累到無法深思,無力懷念。工作已經是他的依靠,他想要站上更高的位置。
所以他得比其他人更拼。
幸運的是,春節之後爺爺的情況有所好轉,不用他整日陪伴。他稍稍放下心來,每天将睡眠時間壓縮到最低,掐着少有的休息時間趕去醫院,陪爺爺吃飯,給爺爺擦洗身子,而後馬不停蹄匆匆趕回。
30歲畢竟不比20出頭之時,連日的忙碌越來越讓他吃不消。但他只能硬扛,為了爺爺,也為了自己的未來。
然而就在他瀕臨極限,卻猶自強打精神時,噩耗從醫院傳來——管床護士說,爺爺病危,必須馬上搶救。
放下電話的時候,他正穿着厚重的防彈衣,肩上扛着填滿子彈的步槍。那一刻,他腦裏嗡嗡直叫,所見之景皆是黑白,冷汗直下,整個人都懵了。
爺爺亟待搶救,說不定再也見不着了——他一定要去醫院。
突擊中隊正在執行任務,他身為隊長,決不能擅離職守——如果離開,一旦出事,後果不堪設想。
面對前途與親情,夏許的猶豫只持續了半分鐘,而後脫下防彈衣,将步槍交給搭檔紀霄,雙眼通紅,正要說囑托的話,身子卻突然向前一傾。
紀霄抱着他,重重拍他的背,“兄弟,去吧,這裏交給我,你放心,在你回來之前,我一定替你站好這班崗!”
夏許在重症監護室外守了4個小時,得到爺爺暫時轉危為安的消息。他單手扶着牆壁,腿腳發軟,險些暈倒。
可是還未來得及高興,同事的電話如一道晴天霹靂,将他定在原地。
二號館出事了,推擠事故,已有人受重傷。
電話從手中滑落,砸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心中有個聲音道——夏許,你完了。
內部問責會開始之前,紀霄堅持要一個人扛,額頭狠狠撞在桌上,不斷重複着“對不起”。夏許給了他一拳,又将他抱住,明明自己已被各種壓力逼得幾近窒息,還盡量鎮定地安慰:“你扛什麽?橫豎都是我的責任,我擅離職守,你和兄弟們幫我頂了幾個小時,已經幫了我大忙。紀霄你聽我說,操,你他媽哭什麽?聽我說!等會兒會上所有擔子都由我扛,但事情鬧得這麽大,媒體都報道了,你們肯定也會受到牽連。下去多活動一下,有關系找關系,盡量争取輕罰,聽到沒有……”
會上,夏許坦然地承認錯誤,表示願意接受一切處罰。特警支隊隊長痛心不已,明白夏許的難處,也知道夏許沒有靠山,為了保住他,甚至動用了自己的關系,和市局主管特警的副局長一起去上面給夏許說情。
夏許心頭感激,也抱着一絲希望。
但情沒說下來,不久後處罰決定公布,下調派出所實屬意料之中。
夏許離開那天,紀霄喝得酩酊大醉,連聲罵道:“就是有人不讓你好過!我操這幫王八蛋!夏許,我跟你說,就是有人想整你,咱副局是什麽關系?沒道理他去說情,上面還把你丢派出所啊!”
夏許拍着紀霄的背順氣,“沒有的事,我這種錯誤又不是沒有先例,都是去派出所。”
“放屁!別人去派出所,那是沒人說情!”紀霄越說越憤怒,“你一樣嗎?頭兒和副局都去了,這他媽擺明是有人陰你啊!”
夏許只得繼續勸,笑呵呵的,嘴角卻越來越苦澀。
紀霄說的話,他又何嘗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