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朋友妻不可戲1
在淇園的日子,是我人生之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幸福就好比夏日裏郁郁蔥蔥的葉,陽光明媚的日子裏,它淋漓盡致地真實存在過,然而就像你不知道嬰兒何時長出第一顆牙齒,你也不知美好的時光何時會跌入塵埃,收拾不起。
在那場大火之後,我落入薛範手中,他即是今日造訪李公的貴客。
密室之中一片燈火昏昏,辨不清晝夜,我醒後不久,薛範出現在密室內,他即是我在書壅時的啓蒙恩師岑夫子。
自三年前與祈國一戰,梁國就變作祈國的附庸國,不再有小易,不再有元旬,亦不再有真真假假的公主,時至今日我才明白為何明允說梁國沒有公主。
而這一切正是拜相陵君所賜。
岑夫子當面稱呼我一聲“公主”,故人重逢,卻都不再是從前模樣。
我正坐在冰冷的竹席上,指尖微微發抖,不可自抑地怒視着他。
“你只怕認錯人,我不是什麽公主。”
他溫和道:“你所言極是,我不該稱‘公主’,該稱你一聲‘薛小姐’方是。”
我赫然起身,驚道:“你怎會知道!”
他神色頗為自得:“說來也巧,我雖多年暗訪,卻是數日前才自薛家老仆口中得知,如今再知小姐尚在人間,不得不說實乃上天厚愛于我。當然,這也多虧小姐數年來将身世隐藏的一滴不漏,否則李公怕是寧死也不肯将薛公之女交托旁人。”
事已至此,多說亦無用,我直言問他:“你到底有何意圖?”
“小姐不必驚慌,你我原本同出一宗,我又追随将軍多年,斷不至于出賣小姐,即便要取小姐性命,也必不假手旁人。”他從牆上的暗格裏取出一柄劍,遞予我手中,,面無表情道,“接下來我的話你若肯聽,這柄秋虹劍贈與你,亦算物歸原主,我另替你備快馬一匹,立時還你自由;如若你不肯聽,就由它送你上路,也算全了我與你的師徒情分。”
我拔出秋虹劍,昏昏室內,雪色的劍光映在臉上,越發顯得寒氣凜凜。我的雙眸映入三寸寬的劍身上,也如沉入寒潭千年的石子一般沉寂漠然。
我終是将寒意送回劍鞘,雙手撫摸着劍身精細的圖紋,心中愧悔萬分。
在我婚禮之前,秋虹劍曾随梁國使臣所贈禮品,一同現身于祈國王宮。我那時年幼,堅稱秋虹劍戾氣太盛,不宜做陪嫁之物,因而任性回絕,請使臣将此劍收回。
今日再見“秋虹”,卻是物是人非。
我當時不肯諒解父親,後來亦無緣相見一面,就得知父親戰死疆場的噩耗。因為我的不懂事,父親當年想必抱憾而去,而我這一生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
我将秋虹劍收入腰間,一點一點平靜下來。
“夫子不過是想從我口中得知《五家韬略》的下落而已。”
《五家韬略》是西疆罪臣注釋的一部上古兵書。多年前西疆一戰大勝,父親卻違背梁王旨意,艱不肯下令屠城,竟而因緣際會從作者後人手中得此藏之深山的著作。此書又經父親多年增删修改,使之符合梁國國情,因而梁國十年間來,屢戰屢勝,軍事之上日漸強盛。我父親尚在人世時便有人意圖謀奪,待其為奸人所害後,其手下稗将大為悲憤,當着梁王派遣的取書使臣之面,頃刻之間就将羊皮卷著作付之一炬。
岑夫子聽我口氣,大喜。
“你果然知道?快說,《五家韬略》所在何處?”
“夫子當知原卷已被衆人燒毀,這世上再無《五家韬略》一書。”
他臉上的欣喜如浪潮而退,湧上一層陰郁之色:“我勸小姐莫要自尋皮肉之苦,這其中的手段你只怕不曾見識過。”
我生生被人挑斷過手筋腳筋,我親眼目睹片片雪肉飛卷的淩遲之刑,我還有什麽手段不曾見識過。
“夫子不必自亂方寸,我的意思是《五家韬略》的原文,除卻我一人知曉,當今世上再無處可尋。”
岑夫子明白我意。
“你有何要求,但凡我能做到必不推辭。”
我從心底生出千年寒冰似的冷意,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欲食其肉寝其皮的仇人。我早就知道,今日重逢,我們誰也不會饒過誰的性命,可是哪怕我難逃一死,我也不能在死後成為不明不白的厲鬼。
小小的密室之中,我的聲音陰沉:“我別無所求,但求夫子真心回答我幾個問題。任何問題我僅問一次,夫子盡管謊言欺我,有一句不實,我遂在一篇兵法上動手腳,若有十句不實,只怕來日沙場對敵,難逃損兵折将,埋骨它鄉。”
岑夫子的胡須微微抖動着,他如何不知我的問題不是輕易作答的,然而他想得到《五家韬略》,就非得答應我的要求不可。
我深吸一口冷氣,我問:“可是你暗中籌劃,一面令人在朝堂之上誣陷我父親,一面在軍中安插小人害我父親枉死,害薛家滿門入罪!”
事到如今,他直言不諱,并不撇清。
“的确是我。”
我的聲音沙啞:“很好,第二個問題,此舉可是小易指使于你?”
“确是廢太子指使。此事卻也須怪薛家立場不定,趁廢太子入質時另作它想。大王篡權奪位,疑心本重,薛家大權在握,廢太子又刻意與之親近,大王勢必容不下薛家。”
“在我面前收起你的栽贓嫁禍之辭!”
我怒不可遏地抽出秋虹劍,寒光直至他的心髒,,他巋然不動,自是不将我的劍術放在眼裏。
“我再問你,此事可與相陵君有關?”
他的目光不如方才那般明晰:“他是你的夫君你難道不知?”
我的手在發抖,我的眼睛也濕了,我微微揚起頭,膽懼在我四肢百骸蔓延,但是我依然毫不猶豫地追問這個問題:“可是小易與相陵君狼狽為奸,以致引狼入室,傾國覆家?”
燈火跳躍,映得他在牆壁上的身影浮浮沉沉。
“此事與相陵君并無瓜葛,他不過趁亂而入罷了。”
“若非與他有關,當年憑借你一人之力,如何從祈國将小易救回?”
“小姐此言詫異,埋伏在祈國的武士又何止我一人,即便質子府內,亦有梁國武士混入其中。屆時國內大變,無論成功與否,也唯有拼死一搏。”
一滴淚水自我的眼角滑落,我感念老天待我還不算十分太殘忍。
劍尖猶然指向他:“那麽就請夫子随我去一個地方。”
他滿心不屑。
“憑你?”
我頓了一頓,道:“憑我和我手中這把劍。”
他嗤笑一聲,手中銳利的劍尖卻先一步向我刺來,我當即挺劍相對。
一番惡鬥之後,我挑斷他身上的主要筋脈。
他癱軟在血泊裏,難以置信地看着我,滿是疑惑。
我告訴他,這才是天意。
雖然當年我劍法大有長進,又從相陵君處得知破解岑夫子劍術的秘訣,但畢竟三年不曾握劍,今日能夠僥幸得勝,必定是我家人在冥冥之中庇佑于我。
我将他從血泊中拖起,他痛得臉色鐵青,我比他還要了解那番周身痛楚的滋味,可他再痛也敵不過薛家一分半分的痛。
秋虹劍抵在他的頸部脈搏搏動出,只消輕輕一抹,他就死于非命。他在我的性命相脅之下,一路走出密室,一路走出內院武士的包圍。
就是他害我父親戰死沙場,就是他害我兄長一刀一刀飽受淩遲之刑。
血海深仇,我薛初永世不忘!
我另要一匹快馬将他挾持而去,我今日猶然稱他一聲夫子,就是因為我已下定決心取他性命。
報仇之後,我一直躲避梁國官兵的追捕。從梁國回寒沙州的一夫關盤查嚴緊,我少有可能從梁國直接回寒沙州。為今之計,也唯有繞道祈國或西疆,西疆路途遙遠,途中又有蠻夷作亂,最佳的線路到底是取道祈國。
我不得冒一冒險,只消我遠離盛京,即使置身祈國,想來也無妨,更何況我精通祈國語言,更不易被人識破。
一路之上盡我揀荒山野嶺,偏僻古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還是在祈國的邊陲小鎮被便裝的梁人追捕。一番抵抗打鬥,驚動了梁國的官兵,追捕之人縱馬逃之夭夭,我因體力不濟,落入祈國的牢獄之中。
牢房又冷又窄,朔風呼呼啦啦野獸似的在牢房裏橫沖亂撞,凍得人無處可逃,狹小的鐵窗外烏雲黑壓壓地聚集,看模樣今夜難免一場大風大雪。
下雪前看守之人将午飯送進牢房,除了一碗蒸熟的粟米,另有一碟白水煮老菜葉,一路走過來的緣故,飯菜皆是冷的。
難得平靜下來,我才感覺出身體日積月累産生的變化,一個柔軟的小生命,正在腹中瘋狂生長,瘋狂從我的身體裏吸取賴以維系生存的一切。
看守我的獄卒暫且離開,我将碟子裏的菜葉撥入黃褐色的陶碗中,捧起陶碗,将粟米吃的一幹二淨。我的身體日漸虛弱,如今最大的問題是這些飯菜不足以支持我身體所需。
我知道這孩子決非憑空而來,自我嫁入相陵君府的第一日,他就迫切希望我替他誕下子嗣。我那時為替自己留一條後路,暗中使了不少辦法,不想終究也不曾躲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