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嫁為妾1
盛京風雨凄迷。
偌大的孤殿鎖住深秋的寒意,我身着嫁衣,頭遮喜帕,獨自一人坐等在殿中,從陰沉的午後等至暮色斜陽,從暮色斜陽等至秋雨淅瀝的深夜。
十裏青山遠,數聲啼鳥怨,即使我再不願,我仍舊千裏迢迢從寒沙州嫁到祈國的盛京。此時此刻,我不清楚我等待的是什麽,更不知将來等待我的會是什麽。我唯一能夠感知的是盛京的确是陌生而冰冷的地方,比之寒沙州,一連盛京的雨,也顯得格外凄冷。
天黑的透徹,寝殿內沒有人點燈。我身上有舊疾,如今坐的久了,雙腿又冷又僵。我傾下腰,一只手撐住床榻,一只手緩緩地搓着發冷的膝蓋。
手心裏逐漸生出熱量,我心裏還是冰冷一片。我想我第一次的婚禮大概也像今天這般模樣吧,在鑼鼓喧天中行完一道道麻煩的禮儀,然後由喜娘扶進新房,在孤獨與黑暗中等待。
是同樣的場景嗎?幾年前的事情,我早已記不清了,不知那一日的寒沙州,是否也似今日這般,浸在連綿細雨之中。
風吹開窗子,濕漉漉的風雨徑直往我蓋頭嫁衣上撲湧。庭院裏未滅的喜燈染出一圈一圈黃色的光暈,襯着昏昏的燈影,我身上的嫁衣顯得格外刺目,大紅色素凝固着,似是冷兵器上未曾拭去凝血。
今日行禮過後,便有一女子,在回廊轉彎處,用一柄鋒利的青銅短劍抵住我的喉嚨。那女子必定是相陵君府上的人,衆人見她如此行事,非但不敢出手阻攔,甚至不敢多發一言,生怕累及自身。
我從文信候府嫁入相陵君府,按照侯府嫁娶的規矩,陪嫁丫鬟自然不在少數,然而唯有玉儀一人,是我所熟識的。以我這般身份出嫁,太夫人也唯有做此安排。
玉儀在驚呼之後,出手抵抗,然而玉儀并非那女子的對手。我的喜帕被劍風挑起,劈做兩片,那女子面無表情的警告我倘若我不盡早離開盛京,來日她必定取我性命。
那喚作“橙官”的女子拂袖而去,我看她的衣着打扮,想來并非正室,或許也是府中的某一位姬妾吧。
我從前總以為上天對我格外眷顧,令我有幸在侯府中內心平靜的度日,永遠不必面對侯府外的紛争,今時今日我才知道,老天是公平的,他并沒有格外眷顧誰。
我試圖看清她的容貌,倏然間已有人将新蓋頭遮在我的頭上,我再次陷入狹窄暗沉的暗影裏,受衆人簇擁,在歡喜的絲竹樂音中,走許久也走不完的路。
我從心底深處生出惶恐,我入府為妾,按照禮法既不可身着大紅嫁衣,亦不該大肆鋪張,我不知相陵君是何用意,非但以迎娶正妻之儀納妾,更怪異處他居然在婚禮之上着一身白衣。
在我出神的功夫裏,記憶裏的那一襲白衣驀然閃現在我的眼前。黃色的光暈裏,白色的衣擺一步步移出我的視線。夜色做了遮掩的緣故,那顏色平和許多,早已不如婚禮上見到的刺目。
我緩緩坐直身子,微不可聞地将雙手擺回原位。相陵君掩上被風雨翻卷的喀喇作響的窗子,并且點亮室內的一盞燈。我微微吸口氣,殿內分明比方才溫暖,我卻仍舊冷得發抖。
我尚未來得及适應這突如其來的光亮,他則突然撤去我的喜帕,我在心裏驚呼一聲,頭更低下去。
他對我說擡起頭來。
他的聲音溫和,可因為他面無表情,從第一句話開始,我就對他充滿防備。
對我而言,侯府外的一切都充滿危險,只怪我太習慣侯府之中平靜的生活。那裏有嚴肅卻喜歡講笑話的太夫人,有性格溫潤處處照顧我的夫人,有率性敢為身懷武藝的鳳飛……出嫁的第一天,我已經開始想念寒沙州的她們,可是除了想念她們之外,我最擔心的是身在戰場的明允。
相陵君見我未動,便伸出手,以掌心托起我的下巴。
我整個身子一僵,雙手握的更緊。我雖然擡起頭來,但目光并沒有焦距。
但無論我以怎樣的目光與他相對,我都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陌生的人,的确已經闖入我的生活。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相陵君,可是我第一次聽到信陵君的名字時,我還是侯府的小妾,而文信候明允才是我的夫君。
其時侯爺身在戰場,函谷關一戰,打的極為慘烈,蠻夷則趁虛而入,侵襲寒沙州。危難之際,太夫人當機立斷,宴請駐守在寒沙州的祈國使臣,用意自是請相陵君出兵襄助。
祈國與寒沙州一向交好,寒沙州若落入蠻夷之手,對祈國而言,亦是一大隐患。太夫人為表誠意,備下重金美女,宴請祈國使臣,請使臣代為上書。
那原是水到渠成之事,不期祈國使臣在偶然見我一面後,便立志堅決,屢次勸言太夫人将我進獻于相陵君,言談之中,大有脅迫之意。祈王年幼,祈國大權盡數掌于相陵君之手,生死存亡之際,太夫人自不肯輕易得罪相陵君。
夫人一向維護于我,情急之中,出席禀告。為不拂祈國使臣的顏面,僅僅表明我乃侯爺小妹,早已與人定下婚約。
即便如此,祈國使臣的臉色也已有了幾分難看。祈國使臣收下太夫人所備禮品之後,侯府之人皆陷入等待之中,再無人提及将我進獻一事。我原以為進獻之事有驚無險而過,誰知相陵君在得到我的畫像之後,随即下令祈國使臣将太夫人所贈禮品盡數歸還侯府,其意不言而喻。
之後,誰也沒有對我說什麽,我也沒再對旁人說什麽。
我們都知道我們不可以令寒沙州落入蠻夷之手,不可以讓明允戰死沙場,再不歸來。
對我而言,最重要的還是我的夫君明允,在我的記憶裏,他是這世上最值得我依賴之人,我寧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他平安歸來。好在對明允而言,他對夫人與鳳飛的在意多過我許多,如此一來,即便他回至寒沙州,也不至于因我的不告而別而過于傷心。
但我知道明允一定會為我傷心,這也就足夠了。
我終于聚集目光,正式地看着相陵君。雖然我們之間有這般盛大的婚禮,但在我的眼裏心裏,他不過是一個仗着權勢收集禮品的男人,而我不幸也成為被他收集的一件。我的夫君自始至終都唯有明允一人,從前如是,以後亦如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