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粉墨
青黛描秀眉,娉娉袅袅。一悲一喜,一颦一笑,臺上那人兒着一身黃帔,眼波流轉,眉目含羞,這方二胡一響,便開口唱道:“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 ,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啊廣寒宮……”
迤迤逦逦唱腔綿綿,臺下便掌聲一片,雖是寥寥幾個人在聽,這叫好聲依舊能踏着紛紛揚揚的雪花,躍出了牆外。
這一曲罷,散了場,天色也晚了,暗黃的天空加上呼嘯的北風顯得夜色格外的凄涼,村民們意猶未盡的裹着棉褂各自搬着凳子三三兩兩的散了去,正是回家趕上熱乎飯的時候。
臨時搭建的戲臺子上,幾個人忙忙碌碌的正收拾着東西,一個約摸五旬的男子坐在戲臺的一角,手裏拿着杆水煙,悶聲不響的一口口的嘬着。
“阿爹,進去吧。”一道清脆又帶着些許柔弱的聲音在方世強身後響起,方世強磕了磕煙管,一手撐住臺子,另一只手便抓住了身後少年遞過來的手。
方世強起了身,對着抓住的那雙手哈了口熱氣,又用自己寬厚的手掌來回搓了搓,這才道:“明天去找阿月做副布手套來,省得起了凍瘡。”
一旁正收拾着東西的王福憨笑道:“老班主還是對小師弟最好了。”
方玉便溫柔的笑了笑,模樣像極了個姑娘,十六七的白淨少年,留着一頭露耳适中的短發,五官端正,線條柔美,誇他像個姑娘也不為過,平常說起話來也是細聲細語,像是天生從骨子裏就透出來的溫柔,癢在耳朵裏,酥在人心裏。
尤其是那雙手,白皙又纖長,骨節分明,擋着光看又會散發出像紅玉一般溫潤的光芒,左手小指的第三節 靠近指根的位置處又恰恰長了顆米粒大小的黑痣,方家班的人常說方玉的這雙手比女子的手還要好看。
方玉是方班主撿來的。
十五年前,1916年也是一個冬天,那天剛剛下完一場大雪,方世強領着剛滿五歲的女兒方月,方家班的三名學徒在祝家莊演出完便收拾了東西準備去下一個村子,這種漂泊不定的生活方世強早年時就開始了,從記事時起自己的父親便帶領了個方家班四處搭臺子唱戲,那時候人多,熱鬧,方世強在這等熏陶下也耳濡目染,自然學得快,年輕時便能帶領一幫新的學徒。
這動蕩不安的年代誰也不好說,平常人能過好日子,能吃飽穿暖便已足夠,方家班最鼎盛的時期,方的父親突然染上惡疾去世了,方世強便當上了新一任的班主,年輕并不能服衆,方家班裏有的人便萌生了離開的念頭,但礙于老班主的情面,誰也不願意開口。
方世強心裏明白,這些人強留不住。直到有一天傍晚,大家夥都吃罷了飯,方世強喝了碗酒便背對着衆人說道:“我知道你們有人想走,我不會強留,也不用顧及我爹的面子,你們走便是。”
良久,才有人舉起來酒杯道了句“少班主爽快。”,後來,方家班便沒落了,只留下了三名無依無靠的孩子,這幾個孩子無父無母無親眷,打小就跟在方家戲班裏邊學邊做些粗活混口飯吃,這幾名小弟子倒也學得快,這幾人裏,有能拉會唱的便還是一個方家班。
方月的母親便是在方世強帶着方家班外出時救下的,當時在個高粱地裏,方世強便聽到了幾聲女子的呼救,情急之下便掄起了根樹枝走了過去,只見一名惡霸正在欺|辱一名年輕的女子,方世強從這名惡霸的手裏救下了她,搏鬥時手背上便留下了疤。
方世強說,這男人身上誰不留下些疤,尤其這是個有意義的疤痕,女人說,這個疤長得不難看,還說,她能讓這個疤痕開出花,方世強不信,女人便牽起他的手認真用胭脂畫了一朵梅花,然後指着梅花道:“雪梅,就像我的名字一樣。”愛情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女人也是舉目無親,人們都說同病相憐的人會走到一起,這話也不假,自從雪梅來了,這添衣做飯便是這婦人家的事了,後來她便為方世強育下了一個女兒,可惜好景不長,沒等方月滿歲,女人也患了病離去了。
方世強便帶着四五歲的女兒領着方家班一直朝着北方行去,直到經過了祝家莊,路過一個石橋時聽到下面傳來了微弱的孩子哭聲,那聲音斷斷續續的,讓人很難捕捉得到。
方世強對着随行的一名學徒道:“老三,你去橋下看看。”
張漢便應了一聲,放下手中的包裹就從一旁的斜坡慢慢的滑了下去,沒多久,幾人便聽到橋下傳來張漢的呼喊聲:“大哥二哥搭把手。”,其餘的兩名學徒便急忙卸下身上的行李跑了過去,不多時便拉上來了兩個人,張漢一手抱着一個孩子一手拉着老大遞過來的手,腳底打着滑被拽了上來。
方世強急忙跑過去從張漢手裏接過了那孩子,約摸是個兩歲的孩子,此刻正雙眼緊閉着,額頭滾燙,發着高燒,嘴唇凍得青紫,看樣子只有出的氣沒得進氣了。
方世強咬了咬牙道:“帶上這娃子,去下個村子找個郎中看看,活下來便帶着,活不下來……聽天由命。”
王福搓了搓衣角,為難的說道:“可是班主,咱們現在別說錢也不多了,就連口糧也所剩無幾了。”
方世強捏了捏手,嘴唇微微發着抖,半晌才說道:“帶着,錢還會再掙,人命沒了就是沒了。”
這孩子倒也是頑強,在冰天雪地的橋洞下呆了整整一夜硬是留了口氣,在郎中家醒來時也不哭不鬧,睜着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的四處望着,方世強心裏當然高興,抱着那孩子親了一口,但同時心裏也緊了緊,方家班再多上一個人的吃穿用度确實會更加拮據了些。
方世強給這孩子取名叫方玉,這是方月出生前班主夫人說的,若是個女娃便是月,若是個男娃就是玉。當時方月才五六歲大,方世強便拉着方月的手指着方玉說道:“月娃,以後這便是你的弟弟。”
方玉從小就很乖巧懂事,方家班裏除了方月和自己年齡相仿外,其他的人年齡便要大上自己很多,方月随她母親的溫柔善良,方玉和方月一起長大自然也和方月的脾性相同,再加上方玉五官秀美,從小便一直被別人當做了女孩子,以至于方家班四處演出時還有些少年們依依不舍的站在村頭外看着方家班那愈走愈遠的身影,直至變成了個黑點消失不見。
方玉極富有天賦,這也是方班主在他十一歲那年發現的,方玉似乎對唱戲特別感興趣。
方世強拉着小方玉的手,道:“娃啊,唱戲,不容易吶,你還願意學嗎?”
方玉擡頭望着方世強,眼睛透亮着。
方家主便抽出了時間沒事便教方玉指法臺步吊嗓子,學練那基本的功夫,雖說刻苦,方玉也都學得極快,而且那獨特的柔美嗓音一開口便忍不住讓人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十四歲方玉便第一次登臺了,當時被這嗓子吸引過來的看客比以往多了不少,方世強的臉上也逐漸有了笑容,方玉像是上天賜給他的一塊寶,方家班也因為有了方玉開始小有名氣了起來,有時去縣城的茶館酒樓裏開一嗓子便能賺夠方家班個把月的生活費。
自從有了方玉,這一晃,也有十多年的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