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夜半時分,蕭景秋披了一件棉衣,斜卧在榻上,許懷清托着頭睡在另外一邊,似乎對屋子裏的談話充耳不聞。
前日,蕭景秋帶着丫鬟婆子浩浩蕩蕩回了蕭府,許家自然是求之不得,根本不在乎馬上近在眼前的年關,而許懷清自然也借着擔心蕭景秋傷勢的名義跟了來,每日裏同進同出,看似倒真如恩愛夫妻一般。
“他輸了一大筆錢給我,再加上擾及家人,自然答應我——”
元宵十五,尹離買通了人入宮。
“我覺得不妥——”蕭景秋蹙眉,“入宮後,他若聲張,你無後路可退。”
尹離聳肩,“沒辦法的事,我能做到的只有這樣,若聲張,我只得混亂殺出去。”——他無所謂地道,橫豎是鐵了心要去見她,若是錯過了這次機會,只怕年華短暫再無聚首之可能。
“總是會有更好的辦法的。”蕭景秋以手指輕叩桌面,沉思了半晌道:“反正還有段日子,可以再考慮周全些,或許有別的法子。”
“嘿。”尹離笑了一聲,随即便沉默着喝茶,和蕭景秋有一搭沒一搭的将話題聊到了別處,枯坐了好一會子,窗外傳來夜枭桀桀,尹離伸了個懶腰,披上衣服作別,“行了,太遲了,我先走了,明早再來看你,好生歇着吧。”
“嗯。”
尹離将手中茶碗一放,正欲轉身就聞有人道:“其實還有個辦法。”他挑眉,淡淡一笑,許懷清總算是開口了,不枉自己等了他一晚上。
許懷清轉過身來,“只怕在下的主意,入不得尊駕的耳——”
尹離抄着手,居高臨下地瞧着許懷清,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件事,有一個人可以幫忙,因為他可以拿得到旭陽王那塊自由出入宮門的腰牌。”
“哦?妹婿果真神通廣大,還認識這樣的顯貴——”
“這你就誤會了,若要請得動這個人,還得需你秋妹妹出馬。”
蕭景秋一怔。
“這個人,就是柳青胡同的英大公子。”
“英大公子?”尹離瞧了瞧蕭景秋,“這是哪路神仙?”
“就是,玉棠園的老板。”
“玉棠園又是什麽地方?”
蕭景秋一張俏臉頓紅,吞吞吐吐地道:“就是……你們男人家去尋樂子的地方,不過,都是裏面不是女的,是男的——”蕭景秋話音越來越小,尹離佯作詫異地看着她,戲谑道:“瞧不出來你這嫁人之後愈發是巾帼不讓須眉,竟然學會尋花問柳了?”
“你胡說什麽啊——”蕭景秋話沒說完,就見許懷清翻身而起,挑釁般地看着尹離,慢吞吞地道:“忘記說了,那位英大公子,是你秋妹妹的……義兄。”
頓時,尹離皮笑肉不笑地看了蕭景秋一眼,輕咳道:“嗯,景秋,你出息了。”
剎那,蕭景秋只想一把上前将許懷清斃于刀下。
……
蕭景秋自第一次見英翔,就不相信他只是一個柳青胡同裏賣笑賣肉的男人。在這世上有許多人改變了容貌身材口音甚至削去自己的掌紋,但無法改變從內而外的氣質,在大意不備之間露出馬腳。
英翔似乎從來沒有隐瞞過自己的高貴,一舉一動都透着出世的疏離淡漠,面對蕭景秋的再次來訪,他從衣袖中掏出了兩樣東西,整整齊齊碼在了她面前。
“這是你要的腰牌,至于這一瓶,是給你的藥——”
“你怎麽知道……”
“略通醫術。”英翔笑笑,絲毫不隐瞞地露出狂傲自大的神情。
蕭景秋将腰牌握在手中,鎏金的,沉甸甸的,鑄了兩條騰雲四爪金龍,怒目圓睜,極有氣勢,這一握等于握着尹離和李婉的兩條性命。
“你放心,這不會有假——”英翔似乎看出了蕭景秋心中所想,直言道。
“這樣的東西,他竟然會給你。”
“你不是算準了我能拿得到,所以才來找我麽?”英翔磕了下茶碗,文雅幹淨中透着些冷意,“這世上沒有什麽是得不到的,只要你付得出相應的代價。”
“那我需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蕭景秋道。
空氣無端的深沉不安起來,英翔雖不曾開口,但一雙眼已看透了一切,他忽而笑道:“你我雖然毫無情分,但說到底也是義結金蘭,又何必如此生分,自作的淪落到買賣的關系?也不要說什麽代價,我只不過是求妹妹一件事罷了,若為兄的某天想去投奔妹妹,還望妹妹收留便是。”
“這個我早就允了你的。”
“那就再允一次吧。”英翔悄然無聲地笑了。
蕭景秋背上一涼,繁花如斯的京中什麽時候變成了一口慢慢溫着的大鍋,聰明的,敏感的,紛紛搭起了梯子往外爬,而更多的人只是渾渾噩噩地活着,直到一浮成屍。
只是,有多少人能在這煌煌盛世中預見到一個朝代的更替,又有誰在安靜團圓中預見着妻離子散的慘劇?
“你真的以為蕭家會反麽?”與其說是問,不如說是蕭景秋的喃喃自語。
“會。”英翔靜定地告訴她。
“你到底——”蕭景秋凝視着英翔那張俊朗的毫無表情的臉,“到底是什麽人呢?”
“你分明知道我不會說。”英翔用折扇一拍桌面,“不過,若你有時間,我可以講一段故事給你聽。”
這是一個有關前朝的故事,英翔說的平靜而緩慢,在平凡的遣詞造句中卻看得到那些波瀾詭秘的宮闱之争,那些為王旗朝展昔卷而堆積的屍山血海,也許小人物還可以勒緊褲帶在戰亂中保全性命,可錦衣玉食的王子公子卻要面臨更殘酷的命運。
有時候,只是不想死罷了,匆匆換過下人的衣服,躺在屍體下面,鮮血披面,逃出一片瓦礫的宮殿時只回頭看了一眼,夕陽下火燒着了半邊天空,這景色記了一輩子。
當過道士,做過大夫,成為幕僚,又在戰亂中流離,最後,京都既定,就在這柳青巷子迎來送往,隐姓埋名地活着,坐看疆土易手。
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兩代王朝更替,真是人生大幸——英翔翹起了唇,“怎麽樣?這故事是否精彩。”
“人多傳言前朝賢弘太子以稚子之身在奪宮之日茍且全活,想不到卻是真的。”蕭景秋凝視着他,那張白皙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苦難的神情,倒是像是頗享受着人生一般,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故事畢竟是故事,傳言也未必不可信。”英翔喝了口茶,潤了唇,道:“元宵十五,那日的故事定然比我今天講得更傳奇。”
蕭景秋訝然,有心試探道:“元宵十五,難道會出什麽事嗎?”
“時候到了,你我自然都會知道的。”說着話,英翔做了個一個送客的手勢,道:“現在,請回吧,夜幕将近,我的生意也開始了,不便留你。”
蕭景秋疑惑重重,拱了拱手話了道別,将金牌和藥揣在了懷裏,出門之時猛然回頭,困惑地道:“其實我不明白,天下反王這麽多,你們何必都要到蕭家來?”
“我們?”英翔似笑非笑,“看來還有和在下目光相同之人,賭桌之上買大買小的人都不止一個,何況是安身立命這件事?”
“你難道不怕我會得了好處翻臉不認人嗎?”
英翔陡然大笑,“好妹妹,看不透自己,別人卻将你看得分明,你若會幹這種事,我又何必今日替你出頭?還是請回吧——”
“好——”蕭景秋抿抿唇,行了個禮道:“謝大哥今日之恩,現下無以為報,他日只要大哥一句話,小妹上刀山下火海,絕無二話。”
“你記得,那便好了。”英翔點了點頭,目送蕭景秋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不由長長出了口氣,“我們?這京城果然是藏龍卧虎之地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