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龜奴其實一早便看出蕭景秋是個女人,他迎來送往多年,雌兒扮男人,肩窄腰細,平喉結無須根,講起話來脆生生,容貌上那般清秀更是一望便知,只是他不說破此人來頭,一是因為敢在玉棠園生事的,不是有靠山就是傻子,但此人身上的衣衫用料講究,做工考究,怎麽看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穿的起的,說話行事也不像是缺心眼,所以他留給她三分顏色,找了幾名壯漢出來要她知難而退。
只是,他沒想到蕭景秋出手竟然是這樣的狠。
“喂,你要不要跟我走?”蕭景秋不耐煩地揚聲道,小倌兒哭哭啼啼的,嗚嗚咽咽說不出半個字,只是拉住了蕭景秋的衣角不肯放手,蕭景秋暗自想着,這也許是願意跟她走吧?人肯定是不能帶到許府去,暫時把他送去舅父那裏好了,主意一打定,蕭景秋開口問:“這人我買了,多少錢?”
龜奴捂着一張姹紫嫣紅的臉望向了玉棠園的老板,那是個年輕的英俊男人,陰沉沉地帶着一股子狠勁,從始至終只是冷冷地瞧着,沒有說話。
許懷清暗自笑了笑,他知道這個人,英翔,是旭陽王的心頭好。
英翔打量蕭景秋已經很久了,其實他大可将豢養的打手叫出來招呼她,但他卻不想這麽做,現在,他竟然只想進去同她喝一杯,這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在柳青巷子裏已經十年了,這十年來他陪過無數的人喝過酒,但是現在他卻想要一個假扮男人的女人來陪他喝一杯,有人為一個小倌兒出手,不是傻便是太正義,這世上的正義又哪裏能奢求這般多。
尤其是他們這種爛泥裏生存的人。
英翔豎起了兩根指頭,在面前搖了搖。
“二十兩?”
英翔搖搖頭。
“兩百兩?”蕭景秋咬了咬牙,真不是個小數目。
“不——”英翔開了口,聲音意外地輕,“兩萬兩。”
圍觀者嘩然一片,小倌也忘記了哭,呆若木雞地瞧着他,然後拖着蕭景秋的衣角便直挺挺暈了過去。
“不過,也不是沒得商量,你要是真想買他,進來慢慢談——”話落,他目空一切地朝着絲竹聲盈耳的園子裏去了,蕭景秋蹙了下眉,費了好大勁才把那小倌的手掰開,惡狠狠地對龜奴道:“看好他,若我出來沒了人,要了你的小命!”
龜奴哆嗦了一下,默默點了點頭。
“走吧——”見圍觀人散了,梅少華對許懷清道。
“不了,此人是我一個遠方表親,年少不更事,不懂規矩,我還是去看看的好,今日就不陪你們了。”——許懷清難得好心情地笑起來。
“表親?”蘇明和梅少華呆了一呆,許懷清不置可否,未等二人回神便舉步上前,尾随蕭景秋而去,蘇明同梅少華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搖了搖頭,議論了兩句也漸漸散去找樂了。
……
玉棠園是柳青胡同頭一等的堂子,雕梁畫棟無不精致,院中花木假山錯落有致,比一般的風月之地又透了幾分高雅,蕭景秋頭一次來,一雙眼不住的各處打量,見小倌兒塗脂抹粉身段風流不禁暗自咋舌,而前面那個人,這般不茍言笑,怎麽看也不像是迎來送往陪笑賣唱的人。
“英大公子。”聽到有陌生的聲音喚,英翔回了下頭,卻見愣頭愣腦的蕭景秋身後疾步行來一個着白衫的朗朗青年,長眉鳳眼,高鼻薄唇,眉梢眼角帶着三分薄涼冷笑,走起路來器宇軒昂,宛如寒春的陣風。
“原來是許二公子。”英翔客氣道,他和許懷清是沒有交集的,但他畢竟是場面上的人,京中有頭有臉的大家公子倒是盡數識得。
蕭景秋的手忽然沒來由地抖了一下,還未及回頭,便被人攬住了肩,是熟悉的火熱感,只見許懷清垂頭附耳,頗暧昧地道:“蕭兄,我還以為不是你,沒想到真的是你。”
英翔微微蹙眉,蕭姓?這京城中顯赫門第,未有姓蕭者。
“許二公子今日難得造訪,還請恕英翔沒有倒履相迎!”
“哪裏哪裏——我只是路遇熟人,瞧着像沒想到還真是。”
兩人客套着,但花廳不是說話的地方,英翔見狀只得将許懷清亦迎了進去。
菜倒是豐盛的,掀開酒壇口時,許懷清不禁贊了一聲,道:“都說英大公子這裏的酒是最好的,果真名不虛傳。”
英翔笑的很淡,他總是冷冷清清的,對別人的稱贊顯得不屑一顧,他揮手喊了兩三個小倌兒斟上了酒,然後擯退下人,舉杯道:“既然這位蕭公子是來買人的,我作為賣主,便先幹為敬。”說罷,一飲而盡。
蕭景秋看了看自己碗的酒,再看了看許懷清,真不知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若說是來救她的場,卻沒一點要替她擋酒的意思,莫非他只是來看熱鬧的?
蕭景秋咽了下口水,她雖然生在一群男兒當中,又久被驕縱,但這酒卻沾的少,也只是逢年過節吃上幾杯罷了。
“怎麽?蕭公子不給面子?”蕭景秋掃了一眼英翔,他正半眯着眼看着自己,像一只昏睡未醒的貓,但眼神又太過明亮,令人心間難安。
“哪裏。”蕭景秋粗聲粗氣地道,端起酒碗閉眼屏氣一飲而盡。
“果然豪爽——”說着話,英翔又為她添了一碗。
“那個,兩萬兩也太貴了——”蕭景秋直奔主題,她可不是來坐着喝酒的,且不說她一個婦人深更半夜還在外面晃,就說自己的夫君坐在一旁也不便同一個陌生的男人推杯換盞的。
“我這裏的人都是拔尖的,從來不賣,肯賣給蕭兄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怎麽蕭兄還還價?”英翔道。
“這——”蕭景秋一時為難起來,她哪來的兩萬兩買人?兩百兩都捉襟見肘。
英翔不動聲色地看着蕭景秋的臉色,嘴角猛地上揚,冷道:“如果蕭兄不買,那麽根據我們玉棠園的規矩,少不得要被拖出去活活打死——”
席間驟冷,蕭景秋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腰間的白雲,若是她脅迫了他,一兩銀子不出帶了人走,有沒有可能?若只有自己一人還好辦些,可那堪比嬌花的小倌兒能否逃的了?若是逃不了報了官,自己的身份一曝光,這又大大不妥……
正在思前想後的時候,就聽許懷清道:“英大公子這是獅子大開口,這樣的小倌兒買來的時候不過就是百十兩,如今竟然開出兩萬兩的天價——”
英翔撇了一眼許懷清,輕慢道:“就算英某是獅子大開口又怎麽樣?也要這位蕭兄想買,我才有獅子大開口的機會。”
許懷清短促地笑一聲,人多傳言英翔雖然身處風月之地,但也是個有來頭的人,且不說這來頭是不是來自于他的靠山旭陽王,架勢倒是端得十足。
“我沒錢。”蕭景秋坦蕩蕩地道:“但是我也不能看着你打死他,最多兩百兩,你要不肯賣,我就只好強行帶人走。”
英翔和許懷清俱是一愣,一個低了頭,一個擡了頭,一個悄無聲息地笑了笑,一個則笑出了聲,“蕭兄不要沖動,英大公子是個好說話的人,這種地方又何必動粗?”許懷清攬住了蕭景秋的肩膀,蕭景秋則不自在地扭了幾下,見扭不脫只得老老實實任他搭着。
“這筆錢,我來出——”蕭景秋猛然擡頭,對上了許懷清的眼,多了幾分調笑的神色,她頓感面上一紅,全身緊繃,有種血液逆流的感覺。
“我要現銀。”
“英大公子莫非想要我趕着大車來麽?”
“我玉棠園有的是地方放。”
“那我明日就令人送來。”
“一個時辰之內。”
“英大公子這是在難為人麽?”
英翔笑了笑,真摯地道:“是的,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這位蕭兄願意同我義結金蘭,這樣的話,一個小倌兒,我便白送給他。”
“……”
許懷清笑開了,他注視着英翔那張清俊的臉,一字一頓地道:“怎麽?英大公子要和內人義結金蘭嗎?”
英翔亦笑開了,“果然英某未曾看走眼,那麽不知道英某能不能高攀這位鎮國公的兒媳,靖邊侯府的四小姐,婉妃娘娘的妹妹呢?”
“你倒是知根知底。”
“若不是許二公子說她姓蕭,我自然不會想這般多。”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看中內人哪一點?”語氣薄如刀鋒,許懷清懶懶地道,在暧昧不清的紅燭下,他若有似無的目光掠過了英翔的面上,表情是淡然的,眼神卻帶着銳利的告誡意味。
“雖然是皮肉生意,我畢竟也是個生意人,”英翔望定許懷清,“就算是為了以後亂世之中茍全,這筆生意也不算虧。”
“茍全?英大公子真是說笑,有旭陽王為靠山,英大公子何必需要我等小民來保全?”
“許二公子是聰明人,花無百日紅,人亦然,我這樣的牆頭草總要看着兩邊才覺得安全。”
“英大公子深谙官場暗流,難道不知我鎮國公府也是如此,若是想靠想一邊,你我怕是同一邊,靠或不靠又有何區別?”
“當然有區別。”英翔笑得頗為開心,“我從來就沒想過要靠鎮國公府,我投奔的是靖邊侯。”
許懷清譏諷道:“那英大公子算是靠錯人了,內人嫁進來就是我許府的人,跟靖邊侯又有什麽關系?”
“許二公子未免太小瞧自己的內人了,能半夜到柳青胡同夜游救人的,又豈是一般婦人?再說了,退一萬步講,就算是持着蕭四小姐一封薦書,我也能在靖邊侯帳下混口飯吃——”英翔端起一盞酒飲罷,半認真地道:“何況,我相信,蕭四小姐絕不是一般人等。”
“砰——”酒盞清脆地放在了玉石桌面上,蕭景秋面無表情地道:“我答應了,放人吧。”
許懷清啧了一聲,道:“恭賀夫人喜得一兄。”
蕭景秋瞧他一眼,仿佛是剛剛做完一樁并不合适的生意,對英翔極冷淡地道:“我可以帶人走了吧?”
英翔笑道:“随時可以。”
蕭景秋長身而起,再無一句話可說,轉身推門而去,在隐隐約約的絲竹聲中,許懷清道:“她一介女流,恕我眼拙,看不出有可利用之處。”
英翔舉起酒盞,“亂世将至,正是許二公子再露頭角之日,英翔不求逐鹿其中,但求有一日,可留有三分情誼。”
“你到底——”
“英雄尚且不問出處,何況我這種爛泥?”
砰——一室昏冥中,有杯盞相交,若相對的刀鋒緩緩劃過蒼白的皮膚,漸次生出的血腥味綻出了一朵無形的花,許懷清輕笑道:“共生,不必共意。”
“所見略同。”英翔亦笑道。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