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紛的。
那件事,村裏總有幾分捕風捉影的說道。
莫家當然不同意這樣的要求,卻頂不住岳父的堅持:“你莫家不答應,我就不讓李朗中給我治傷,死了也是你莫家逼的。”
莫家老婆子,絲毫不顧念岳父于他家的那點恩情,開口喊道:“你就是治傷,也不定能活過明天,怎麽能安到我家身上?”
此言一出,岳家這一方的近鄰不願意了,一嘴一舌地都開始指責莫家。
岳筝一言不發地跪在床邊,對這眼前的吵鬧無知無覺。
她在恨那個她甚至連容貌都沒有看清楚的人。
争吵了大半下午,莫家終于妥協。
一直躲在門外邊的北策沖到岳筝面前,認真地問道:“你就要做我的嫂子了嗎?”
一句話,笑翻了剛剛還都面紅耳赤的人。
岳父第二天早晨,太陽将升起時就撒手西去了。
他将岳筝囑咐給了岳家不出五服的幾位叔叔伯伯。
岳父喪事半個月之後,岳筝的那些叔叔伯伯,便依着當時定下的婚約,給她張羅婚事。
莫家老婆子就是有心耍賴,也不成了。
成婚當天,一個村子的人都過來幫忙。
冷臉熱臉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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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北軒卻在拜堂後就不見了身影,明晃晃地在全村人眼前将她晾在一邊。
幾乎全村人都知道,莫北軒新婚一夜未歸,新娘獨守空房。
天沒黑,人就從新房裏散了幹淨。
只有父親救下的那個男孩子在屋裏陪她,前後跟着她,喊她嫂子。
成婚一個多月,莫北軒從不近她的身,一直是一個床上一個地上。
知道他要參加義兵去南方平亂時,岳筝在父親死後第一次哭了。在他離家前,她試着接近他,卻被他冷淡地推開:“我明天還要早起。”
他的眼神裏,有着不容分辯的厭惡。
莫北軒果然天不亮,就起身走了。
☆、005 回想(3)
她成了逼走他的人。
那兩年裏,莫家老婆子總是這麽指責她,那個唯一的小姑總是斜着眼瞧她。更遑論莫北軒上面的三個嫂子了。
整個莫家,只有一個策兒,還會關心她。
莫北軒走了不到一個月,她就發現了自己身體的異樣。莫北軒走了不到兩個月,她就顯懷了。
她有孕了,那時至少四個月以上。村裏的那些以前還會幫着她說話的嬸娘伯母們,一下子都變了風向。
她一下子就成了蕩婦,千夫所指。
莫家成了被人同情的一方,也被村人放到了舌尖上。
從那個莫名的孩子從她的身體特征中顯露以來,她在莫家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莫家人給她尋了更多莫名其妙的活計,桌椅每天都要擦洗一遍,即使沒有喂豬也要每天去打豬草。
不管多少,她都欣然接受。
因為她聽那些婦人們說過,懷了孩子的人不能幹重活,不然,孩子就沒了。
她不想要他,那是她的罪孽,是天對她的懲罰。
可不管她幹多重的活兒,他都好好兒的在她的肚子裏。即使她大冬天去井臺邊洗衣服,摔了一跤,回家後肚子也只是稍稍疼了一下,就沒事了。甚至沒有耽誤她那天做晚飯。
從那時,她就恨起了這個纏着她不放的孩子。
第二年春天三月間,她一個人在房間生下了她的兒子。
她只簡單地收拾了一下,給他包了一塊布,連看他一眼也沒有,就沉沉睡去了。
她醒來時,北策正趴在床邊撥弄那個孩子的小手。
北策似乎很喜歡他,興高采烈地問她:“嫂子,他是男孩女孩?”
岳筝攏了攏額前黏黏的頭發,懶懶地說道:“男孩吧。”
“那嫂子,他要叫個什麽名字的?”北策仍舊興奮地問道。
她笑了笑,“策兒覺得他叫個什麽名字好,就叫什麽好了。”
北策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來,“叫莫曲好不好?我最喜歡聽筝曲了,他是嫂子的兒子,嫂子又叫……”
岳筝笑道:“好啊”。眼中卻全是厭惡和恨。
那個人,這個孩子,是他們讓她的生活一步步踏進黑暗的深淵。
她從來沒有用心照料過這個孩子,不是他餓的哇哇大哭,她絕不會去喂他。可是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又喜歡抱着他,汲取他小小身體上的溫暖。
這個孩子漸漸長大,漸漸會喊她娘,她卻沒有給過他一句好言好語。
看着他那雙靈動的眼睛,她總會想起那夜那個人明亮的眼光。
她恨他們。
她從什麽時候開始打他?
是那天他不知哪裏得了一塊發黃的饴糖,卻邁着短小的步子跑到她的身邊,清晰地叫着她:“娘,你吃。”
她推開他,說不吃。
他卻舉着瘦小的胳膊,一直道:“娘,你吃。”
她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呵斥道:“你為什麽要逼我,我說了,我不吃。”
他小小的身體狠狠地撞向地面,她一直記得,他委屈地看着她,眼中滾起了碩大的淚珠,沾濕了眼周的睫毛,他卻忍着未哭出聲。
她一下子就恨到了極點,什麽也沒想,就一巴掌扇到了他柔嫩的小臉上。
她不想打他,卻總會因為那雙閃着亮光會喊她娘的眼睛生出無限的恨意。
他纖弱的臂膀上,便時常落了些淤青的疤痕。
他卻依舊喊她娘,依舊地會伸開他薄弱的雙臂在她受到婆母小姑的責難時,不自量力的維護她。
而她卻沒有給過他一天的母愛。
☆、006 回想(4)
莫北軒參軍兩年多,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了她一封休書。
那樣的罪名,她無處分辨。
莫老婆子不止一次地對她強調道:“等我兒子回來,就休了你這個淫婦。”
她連個包袱都沒來得及收拾,就被趕出了莫家家門。
她自知理虧,帶着她的孩子回到了早已破敗不堪的岳家。
莫北軒在休了她的半個月之後,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娶了一個帶着孩子的女人,村裏人都說,那個女人是莫北軒早就安置在縣城的,那孩子就是他們的兒子。
她去看了他們的婚禮,見到了那個女人和他們的兒子,帶着一身奚落回到家中。
小小的他正埋頭在竈臺前吹火,那時他才剛兩歲,見她回來,就笑着對她道:“娘,我給你做好吃的呢。”
她看着他,近乎發狂般的自問:“你為什麽不是他的兒子,為什麽要是一個野種?”
她上前來,狠狠地打了他兩個耳光。
他第一次哭了,掀天的大哭。他懂事很早,自從懂事後就沒有哭過。
岳筝第一次對他,她的孩子,産生了愧疚的感覺。
莫家的人很快就舉家南遷了,北策在臨行前偷偷過來看了她,給了她三兩碎銀,逗着莫曲玩了一會兒,便走了。
出門前,北策對她道:“嫂子,我們是去金川的,若是以後你和曲兒生活不下去了,就去那裏找我吧。”
一年後,北方遇了旱災。
那些有男人撐門立戶的人家尚且缺食少糧,更遑論岳筝她們孤兒少婦。村裏的人對她們母子,多是白眼以待,無人接濟半分。
岳筝只好帶着莫曲一路乞讨南來。
大半年,她們才打聽到莫府所在。不料找上門時,卻被當做乞丐趕出門來。
求助無門,岳筝餓的幾乎要昏倒時,她們才被當地一個瞎眼的婆婆所收留。
她不堪風霜勞頓,不兩日就病倒在瞎婆婆家中。不到四歲的他,日日為她煎藥,送到床邊,像模似樣地哄她吃藥。
岳筝那時才試着想,她有一個這麽懂事的孩子,為什麽她卻要自認這是罪孽,為什麽不能帶着他好好過日子?
卻不等她給他應得的母愛,他就在她剛剛擺脫病痛時高燒不起。
他小小的身軀燙的像火爐一般,時常迷糊自語:“娘,抱抱。”
自他會走了,她就沒抱過他。
聽着他不清不楚的迷話,她輕輕地将他的小身軀抱在懷裏,有些害怕地祈求,他一定要好好的,日後她定會盡到一個做娘的責任。
卻沒有人聽她這祈求。
他脆弱的皮膚,一度因高燒而泛出不正常的紅色。
瞎婆婆僅有的積蓄這時也因給她請醫抓藥而費光了,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高燒轉成瘧疾,清醒的時刻越來越少。
他死前,熱的發燙的小手一直拉着她的一根手指,不住地說:“曲兒冷,娘抱抱。”
岳筝像是又看到了他離開這個世界前的那景象,淚珠爬滿了整個臉頰。
但她卻感到了淚珠滑過臉頰時的癢意,嘗到了淚水鹹鹹的味道。
難道人死了也會有知覺嗎?
------題外話------
大家不喜歡看嗎?怎麽都沒有人收藏尼?
☆、007 重生
岳筝還未來得及細想,便聽到了那個遠離她多年于她又熟悉無比的帶着軟糯童真的聲音,“娘,醒醒,該吃藥了。”
“娘,醒醒,該吃藥了。”
她的兒子莫曲的聲音,他夭折之後一直會在她的夢中回響的那個聲音。
岳筝不敢睜眼,怕這幻覺在她睜開眼睛之後又是一場夢幻,更怕見那個孩子。
她甚至做夢,也不敢夢見他的模樣。
一行淚順着眼角直滑到她的耳鬓、頸窩。
“娘,你別哭,喝過要就不會疼了。”
一個瘦弱的小男孩雙手捧着一只粗大的瓷碗,以為床上的娘親是疼得哭了,懂事而又認真地安慰着。
岳筝一下子睜開眼來,看見床邊小小的身影時,胸口一陣不規則地起伏。
兒子,藥,破草房,這是哪裏?
她将房間快速地掃了一眼,目光迅疾地落在了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莫曲被這樣的母親吓到了,小身子條件反射地就是一縮。
還未等他的心中感受到恐懼,他便眼前一黑,被擁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娘親抱着他?
莫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沒有肉的臉頰上顯出了兩個小而淺的酒窩。
“兒子”,岳筝激動地直将這個小小的依然散發着生機的身軀緊緊箍在懷裏,淚水無意識地落滿了腮幫子,語無倫次地重複着:“我的兒,我的兒……”
雖然被抱的很疼,小小的莫曲卻不願離開這個他一直渴望着的母親的懷抱。
但是,還有藥呢。
小莫曲懂事地開口道:“娘,喝藥了。”
岳筝一時笑出聲來,是的,她的兒子又回到她的身邊了。這聲軟軟糯糯的娘,這屬于她兒子的聲音,真是天籁。
聽到娘親的笑聲,小莫曲不安地扭動起身體,擔心地問道:“娘,你怎麽了?”
岳筝笑嘆了一聲,她的兒子就是這麽的早慧,懂得這樣又哭又笑地不好麽?
她放開了那個只有一把骨頭的小身子,慈愛地摩挲着他的小發髻,滿足道:“娘剛剛做了一個夢,夢到你不見了,不要陪着娘了。娘哭,只是被那夢吓到了,娘笑,是因為發現那是個夢。”
小莫曲從不知娘親這樣在意他,又是受寵若驚,又是一雙靈動的眼睛閃爍着跳動的光芒。
他看着眼前散發着柔和光芒的熟悉卻又陌生的娘親,以一個小小男子漢的身份保證道:“我會一直陪着娘的。”
岳筝看着他堅定的瘦小的臉蛋,心中的柔情是她怎麽也意想不到的。不管這是怎麽一回事,既然上天又把她的兒子送到了她的身邊,她就一定會保護好他,不讓他像前世那樣沒經受過一點的幸福,不會讓他像前世那樣小小年紀就告別了人世。
是的,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她之前的經歷并不是夢境,是曾真實存在過的。
但是她為什麽能重生,她并不想去追問,她只想好好地把握這上天賜給她的機會。
岳筝一邊想着,一邊拍了拍他的小臉蛋,感受到那臉頰上的幹瘦時,她皺了皺眉,卻仍是輕柔地說道:“娘相信我的曲兒。”
即使她只是輕微的皺了皺眉,卻還是被這個敏感的孩子察覺到了,他不安地動了動,卻又因為那個娘從沒有叫出口的名字愣住了。
岳筝看着微低着頭的兒子,心中又愧又愛。
自己剛才那麽大的動作,他竟然還能将那只裝了藥的大瓷碗穩穩地抱在懷中?
他還是第一次在自己這個做娘的面前發這麽長時間的愣吧。
岳筝向他伸出手道:“兒子,娘該喝藥了。”
小莫曲忙擡頭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低下頭去,小心翼翼地托着藥碗放到她的手中,小大人般囑咐道:“娘快喝,婆婆說涼了藥效就降低了。”
最後又小聲道:“都怪我。”
------題外話------
沒收藏都沒有寫的動力了,怎麽辦?
嘿嘿……。
☆、008 生活
岳筝接過藥,一飲而盡,這才笑道:“不怪兒子,都是娘的話太多了。”
不管以前的岳筝多麽怨天尤人,多麽萎靡不振,現在她都充滿了生機與活力。看着這個明明想要親近她卻又不敢的小大人,她愧疚而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拉近與他的距離,想要他變得就像平常的小孩子那樣無憂無慮。
小莫曲從沒聽過娘親像今天這麽溫柔的聲音,他眷戀着不想離開娘親的身邊,又害怕着娘親這樣不會太久。
不過,不管怎麽樣,這都是他最幸福的一下午。小莫曲伸出雙手接過了藥碗,頗有些嚴肅地交待娘親道:“娘你休息吧。”
說過又騰出一只手,給她提了提被角,這才邁着瘦如細竹的腿兒跑出了屋子。
岳筝看着他的小背影,忙擡手按住嘴唇,悶聲大哭。
那個時候,她怎麽能舍得那麽罵他,甚至是打他?
他在眷戀着自己這個母親的時候,一定也會怕她吧,不然怎麽會看見她臉色不好就縮起身子?
但即使怕她,他依舊那麽懂事地用他小小的身子,為她挑起一片天空。
她每次打罵過他,都會自己哭上半天。每次,他都會又反過來安慰她:“娘,我長大了就不會讓那些人再欺負你。”
就像剛才,他那麽小大人般的給她提被角。
小莫曲抱着碗一口氣跑到了正站在鍋臺邊摩挲着洗碗的老婆婆身邊,小小的胸膛不停地起伏着,似乎有什麽好消息要與她分享。
瞎婆婆聽着聲音側過身來,将手在腰間擦了擦,探着摸到了小莫曲的腦袋,擔心地問道:“你娘又罵你了?”
小家夥激動地說不出話來,只是撥浪鼓似的搖着小腦袋。
瞎婆婆又問道:“那是你娘不好了?”
小莫曲不等喘勻了呼吸,忙道:“不是的,婆婆,今天娘她跟我說了很多話,娘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跟我說話,娘的聲音好好聽。”
瞎婆婆聽到這,放心地舒展了眉頭,粗糙的手指摸了摸他的小耳朵,笑呵呵地說道:“這天底下的娘沒有不疼兒子的。”
小莫曲也笑開了眉眼,用力地嗯了一聲,用力地點了點頭。
剛到廚房門口的岳筝,聽到這兩句話,鼻頭猛地一酸。
但她忍住了淚水,擡腳跨進了廚房,見兒子忙扭頭看向她,她也連忙朝他慈愛地笑了笑。走了過去,跪在了瞎婆婆腳邊,感激道:“婆婆,岳筝拜謝您的救命之恩。”
無論是這段日子瞎婆婆給小莫曲的關心,還是對她的收留之恩,她都應該一拜。
看見娘親跪下,小莫曲也連忙跪在了她的身邊。
瞎婆婆受此跪拜,忙手忙腳亂地要摻岳筝起來,嘴裏急道:“筝娘你這是做什麽,不過是一口飯,那就值得行此大禮?”
岳筝對着她叩了一個響頭:“若不是您,我和我的兒子還不知道在哪裏流浪,說不定……”
瞎婆婆找不準岳筝的方位,忙又喊莫曲道:“小曲兒,快扶你娘起來,地上涼,再受了涼氣。”
小莫曲一聽,放下來還抱在懷中的碗,就過去扶他的娘親。
“娘,你的病還沒好呢。”瘦可見骨的手腕露了出來,小莫曲着急地雙手圈住娘親的手臂,擔心地說道。
岳筝不忍鬧得人仰馬翻,便順勢站起身來,卻一只手将兒子攬在身邊。她是如此心急地想要把欠他的母愛傾注給他。
小莫曲靜靜地依偎着娘親,小嘴抿得緊緊,幾乎不敢呼吸了。
岳筝看見了鍋臺上洗的并不太幹淨的碗,對瞎婆婆道:“婆婆,我已經好多了,以後廚房裏的事就我來吧。”
瞎婆婆也是爽利的,并不謙讓,只是笑道:“我一個瞎婆子,這廚房裏的事做着還真是吃力,三天兩頭的就打個碗。”
岳筝笑了笑,放開兒子就去接手刷碗。
☆、009 瑣細
小莫曲忙緊緊地跟着娘親,頗有些不放心道:“娘,你不感到頭暈了嗎?這些我也做得來的。”
岳筝還沒接話,瞎婆婆就笑着憑感覺向着她的方位道:“筝娘可真是好福氣,有個這麽懂事的兒子,将來可有指望了。”
接着又道:“小曲兒是個有本事的,這幾天幫了我這個瞎老婆子很大的忙呢。”
岳筝聽着,笑着看了看緊站在她身邊的小家夥,說道:“我也是才想明白,這個兒子,是老天爺賜給我的寶呢。”
瞎婆婆聽了這話,滿是皺紋的一張臉幾乎笑成了一個核桃核,“明白就好了,這麽懂事的兒子,哪還舍得打罵呢?以後可不能這麽糊塗了。”
岳筝鄭重地應道:“再也不會了。”
剛才就低着頭的小莫曲,一下子擡起頭來仔細地看着岳筝。
娘說他是寶,說再也不會打罵他,是真的嗎?
他看見娘親認真而又溫柔地朝他點了點頭,一下子就想哭了。但他又想起小叔叔跟他說過的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又不喜歡哭,生生地将那都彙集到眼眶裏的豆大的淚珠忍住了。
這邊瞎婆婆接着說道:“小曲兒這孩子,受了不少苦啊。”
岳筝沒在接話,只轉過身就着鍋臺洗碗去了,滾燙的淚珠卻一顆顆落到鍋裏。
一陣靜默,只有嚓嚓的洗碗聲。
小曲兒蹲在了娘親腳邊,盯着泥土地面上的幾只螞蟻不動。
他小小的腦袋裏,卻轉着許多東西呢。
娘親從來沒有這麽好,他以後一定要更加懂事,不能惹娘親傷心,還有,一定不能說爹爹兩個字,還有……
想着想着,那雙飽含着童真與艱辛的眼裏彙聚成一個很大的水泡。一個不小心落了下來,正巧砸中了一只小螞蟻。
拿了根小樹枝撥着那只小螞蟻到了幹燥的地面,小莫曲看着迅速爬向蟻窩的小螞蟻咧嘴無聲地笑了。
岳筝洗過了碗,又将擺放很亂的廚房收拾起來。
小莫曲一直前後跟着她,給她遞遞擡擡。岳筝怕累壞了他,要他一旁看着,他只原地站一會兒就又跟在了她的身後。
瞎婆婆坐在了正屋門前邊曬太陽,聽着廚房那邊的聲音,也會心的笑了。
收拾好了廚房,岳筝又将鍋刷了一遍,添滿了水,就坐到竈前打火燒水。
小莫曲奇怪地看着娘親,想了想終于問道:“娘,你要做飯嗎?天還早呢。”
岳筝看他一眼,将火燒着,伸手抿了抿他的小額頭,道:“娘燒水給你洗洗澡啊。”
小莫曲聽了,乖乖地哦了一聲,便走開幾步,坐在廚房門墩邊又去找小螞蟻。他的小腦瓜兒又開始轉了,娘親從來沒有給他洗過澡呢。他見過以前村子裏的小男孩,都有娘親洗澡。其實他不羨慕他們的,娘親的身體不好。他們罵他髒小孩,他自己也一樣能洗的。
小莫曲擡起腦袋來,說道:“娘,婆婆家燒火的小樹枝會不夠的。”
他不敢說自己也會洗澡的,怕娘親真的不給他洗了。但他又不能做不懂事的小孩,想了老半天,只好這麽說。
岳筝添了一把柴,笑道:“沒事,娘可以去撿柴啊。”
“娘的身體還沒好,還有藥沒吃完呢。”小莫曲忙道。
“傻孩子,娘的身體不好,怎麽能做這麽多活呢?”岳筝現在并沒有感覺身體有什麽不适,當下最要緊的是兒子的身體。
前世是她的藥吃完了沒兩天,兒子就開始發燒不止。在屋裏時她已看了,那些藥還有兩天的。
她本是想馬上就去找那大夫把這藥退了換成銀子的,可心也知道大夫那裏必定不好說話。剛剛又看見小家夥小臉兒洗的倒是幹幹淨淨,脖頸後面卻都是斑斑的泥巴印,還是決定先好好的給他洗個通透的澡。
這樣身體也不至于那麽容易受傷寒。
岳筝表面上沒有什麽,心裏還是很慌亂的,只怕這時兒子已經感染了傷寒。
可不管怎麽樣,這一次她都要兒子好好的。
燒開了熱水,岳筝在瞎婆婆家裏找了一個夠深的破木盆,刷洗幹淨了,便盛了熱水端到院子裏來。
她見這外面陽光明媚,空氣的氣息也是暖暖的幹燥的,便決定就在院子裏給兒子洗澡了。
沒有一絲風,倒也不怕凍着。
瞎婆婆也很樂見這個前兩天怨天尤人的母親振作起來,關心她的兒子,因此岳筝還沒試好水溫,瞎婆婆就摸索着找出了一條幹爽的布巾。
她搗着小拐棍,拿着到了正蹲在木盆邊調水溫的岳筝身邊,将那布巾遞給她道:“筝娘,這個一會兒給小曲兒擦擦,別凍着孩子了。咱們這裏雖比不得你們那裏冷,可也到了一年裏最冷的時候。”
岳筝接過布巾,忙又向瞎婆婆請教道:“那這在外面洗澡會不會有事,用不用生一盆火。”
岳筝真是關心則亂,又雖然做過母親,卻絲毫沒有帶孩子的經驗。瞎婆婆聽了,慈笑道:“沒事,太陽這麽大,洗好了趕緊用布巾包起來擦幹就沒事。”
這時候小莫曲依舊老老實實地坐在門墩邊,看着那邊跟婆婆說話的娘親,動也不敢動,就怕這是他做的一個夢。
☆、010 覓生
岳筝心裏還是有些忐忑,但卻也沒有更好的主意,房間裏不見太陽,怕是比院裏還要涼。雖然她自己沒覺得冷,也不知瘦小的他受不受的住?
岳筝還是過去抱起了兒子,将他身上已看不出顏色的破着好幾個洞的小衣服脫下來,忙就把小小的身子放進水裏。
擔心水燙,又怕水冷,她輕柔地問道:“燙不燙,冷不冷?”
小莫曲依舊老老實實地,一點不敢發聲,只搖兩次頭,小身體還那麽僵持着。
岳筝這才撩着水,輕輕地給兒子搓洗。卻不可避免的看到了他清晰地顯出肋骨的腹部,細的能看見骨頭的小胳膊、小竹腿,還有幾塊沒有消下去的淤青。
岳筝心裏全是悔恨,甚至想自己給自己兩巴掌,撩水的動作就緩慢了下來。
她的兒子都四歲了,看起來卻還不如兩三歲的小孩子強壯。
小莫曲敏感的察覺到娘親的不一樣,他甚至能感覺到,娘親這樣是因為看到了他身上的那些淤青。不想看到娘親皺眉,一直不敢出聲的小家夥擡起濕漉漉的手兒點了點胳膊上的一塊青,毫不在乎地說道:“娘,這些早就不疼了。”
岳筝不敢說話,不敢看他純真卻又懂事的眼睛,慌亂的點了點頭。強迫着自己忽視那些淤青,全副身心地清洗這個陪伴她四年,她卻從來沒有管過的小身體。
洗到了脖頸處,兒子小臉兒上的幹淨與脖頸處的對比,讓她心酸,卻又想笑。
拿皂角搓了搓他的小脖子,岳筝忍着眼底的幹澀,笑着誇贊小家夥道:“我兒子真厲害,能自個把臉洗的這麽幹淨。”
小莫曲卻除了剛才的一句話,就一直安安靜靜地。不管岳筝怎麽哄他說話,他都只是緩緩地将小手在水中劃來劃去。
倒是瞎婆婆,不時地接過岳筝的話。
又添了兩次熱水,岳筝才将洗的白白的小家夥裹上布巾,從澡盆中抱了出來。
這時已将近正午,太陽到了中天,更暖和了。岳筝一陣活動,身上都出了層汗。不過心卻放下來了,不用擔心會凍到兒子。
快速地擦幹了小家夥身上的水珠,岳筝又拿着洗澡前就找好的衣服給他穿上。
這衣服還是母子倆從北邊來時帶的,一樣是破破爛爛的,小莫曲穿着也顯得小了。岳筝自己都記不清,這是什麽時候随便給他縫下的一件衣服。
不過目前只能先将就一天了,晚上她就給兒子縫件新衣服。系着小衣服上不齊的紐扣,岳筝在心中暗暗發誓。
日後她一定要想辦法掙錢,讓他不再受凍餓之苦,把兒子養的白白胖胖的。
她愧疚的心裏,這時也充滿了希望,穿好了小衣服,拍了拍兒子的小腦袋,笑道:“兒子,娘再給洗洗頭。”
小莫曲臉上的神情也放松了不少,這不是做夢,娘親真的對他這麽好。
忙點了點頭,卻又搖頭,伸出小手指指了指那日頭道:“該做飯了,還要給娘熬藥,熬藥的時辰不能耽誤。”
小家夥雖然怕她,但卻一直像個小男子漢一樣的照顧她呢。
岳筝好心情地道:“洗頭很快的,然後娘就去做飯。藥就不用熬了,娘的身體早好了。”
小莫曲不論怎樣依着娘親,但在涉及到她的身體為她好時從不含糊:“不行,大夫都說就這些藥還不定夠呢。”
“好好好,聽兒子的,先洗頭。”岳筝看着他認真的小臉兒,笑着妥協。
小莫曲卻又摸不着頭腦地愣了,第一次自問,娘親怎麽了?以前娘親見他這樣時,總會異常煩躁的打他。
岳筝一眼就看出小家夥眼中的疑惑,以往時候,他每當這麽堅定時,一雙眸子總是亮的異常。而那總會讓她想起黑夜中那個人眼中的亮光,她才會忍不住地恨意翻湧。
不過現在,那些事對她來說輕如浮雲,早在她前世失去這個兒子時,就不想再去管那點恨了。
她笑着給疑惑的小家夥解釋道:“娘說了以後都會好好疼小曲兒的,再不會打你了。”
小莫曲無措地拉了拉短小的衣角,沒什麽氣勢地說道:“可是該做飯了,婆婆會餓的。”
這個別扭而又善良的小家夥。
岳筝和瞎婆婆都笑了,瞎婆婆忙道:“婆婆不急,小曲兒先洗頭。”
小家夥這才挪着小步子,跟着娘親去洗頭。
洗好了頭,岳筝便拿了個小凳子放在瞎婆婆身邊,讓兒子坐在那裏跟着婆婆曬太陽。自己就又忙着進去了廚房。
小莫曲只将頭發晾了個半幹,就蹬蹬地跑到竈臺前,要去幫娘親。
岳筝只怕他頭發不幹受了涼,便要他出去,說道:“娘是大人了,一個人就可以,你去陪婆婆說話。”
小莫曲卻固執地搖頭,蹲在娘親身邊不動,也不知是想幫她幹活,還是想挨着娘親。
岳筝擡手摸了摸他的帶着小孩子獨特的柔軟的頭發,問道:“冷不冷?”
小莫曲又搖了搖頭,輕聲道:“不冷。”
岳筝便不再說什麽,把小家夥往身邊拉了拉,攬着他的小腦袋笑了笑。
瞎婆婆家也沒什麽東西,中午飯很簡單,只有清可照人的米湯和幾只煮紅薯外加一碟小鹹菜。
岳筝吃着午飯,又看着一臉笑眯眯地捧着飯碗吃飯的兒子,決定下午要出去一趟。她記得瞎婆婆住的這個地方,離落霞山只有幾裏的路程。
進山不僅是為了找些吃食,更是為了挖些小柴胡。醒來之後她的心裏就一直轉着這件事,若說将她剩下兩天的藥找那大夫退了,在剛才與瞎婆婆的一番閑聊中,她已感到是不可能的了。
哪會有大夫将幾天前開出的藥給收回來,更何況,瞎婆婆也說那個大夫最是十裏八村不好說話的一個。
再說了,就是退了那幾幅藥也不過一二百文錢,且是瞎婆婆的錢,她又如何能張口據為己有呢?
前世的時候,自從兒子沒了,她就特別關注這小兒傷寒方面的事。在王府待的那些日子裏,倒是聽到過幾位貴婦人說小柴胡是治這傷寒的良藥。
她當時還特地打聽過這是一種什麽樣的藥,不若去山上采了這小柴胡備用更好。她也可以再撿些果子,運氣好了說不定還能打只兔子。
午飯的時候,岳筝更加堅定了這個想法。
同時也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她一定要挖很多的小柴胡,一定不會讓兒子有事的。
岳筝只喝了清水似的米湯,将碗底的幾粒米都撥到了兒子的碗中。
卻沒想到小家夥堅持地跟什麽似的,到底就是不吃。結果硬是又撥回了岳筝碗中,岳筝真不知道,這個以前她打罵時不吭不講的孩子,竟然敢在她跟前這麽倔的。
不過岳筝的心中,一下子就滿滿的。
吃過飯,岳筝麻利地刷了碗。又将小家夥那身爛的盡是洞的小衣服給洗了,這才拿了梳子,在大大的太陽下給他紮起了一個小發髻。
岳筝又問瞎婆婆要了背簍子,才蹲下身對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小家夥道:“兒子,娘去山裏一趟,你在家跟着婆婆玩,娘很快就回來。”
小莫曲卻一下子變了臉色,聲調也變了:“我陪着娘去。”
岳筝這才想起,前世,她一聽到山裏這兩個字,就會忍不住地發抖。她那時發抖,既有惱恨,又有恐懼。
這時她卻淡忘了,小家夥對她,真是比爹爹還細心吶。
岳筝道:“娘天黑前就回來,再說了,落霞山上的人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