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洋裝
胡曼曼說不出反對的話來,胡盈盈在外面怎麽拍門都沒反應,她又不好做得太過,怕被胡家二老看出端倪,沒辦法,她也只能哭哭啼啼走了。
她走了後,胡曼曼還是不肯出來。
她沒哭,只是呆呆地望着頭頂上的梁柱子。
夢是真的。
而她這所謂的女配,竟連抗拒命運的資格都沒有,她注定要被大姐送到楊金龍那個令人作嘔的老男人那裏去麽?
晚飯時分,一家人都沒說話。
周水仙加了個餃子到胡曼曼的碗裏,餃子皮薄餡兒大,小小的一個,聞着卻噴噴香:“姆媽去清水河外的塘子裏自己摘的藕,和在肉裏,你大姐也最喜歡。”
胡曼曼沒吱聲,也沒動筷子。
胡二貴嘆了口氣:“曼曼啊,你大姐她也是個可憐人,當初拆散了她跟那個袁明輝,沒想到,當初那個窮學生也當了大官了。”
“她說,自家小妹不肯幫忙,她就只能跪下來求袁明輝。”
“哎,袁明輝那個人,睚眦必報,不會念舊情的。”
周水仙和胡二貴也是說不出的滋味,袁明輝得了勢不假,可他也不是什麽好人,他早就記恨上了胡盈盈,現在盈盈要是落到了他的手上,豈不是要叫她家破人亡才行?
“大姐在撒謊。”她這句話一出口,又被消了音。
在胡家二老看來,胡曼曼只不過是張了張嘴而已。
胡曼曼也愣住了,連這都不讓她說?
看來,這本劇情是非得逼着她順着這條大姐給她鋪好的悲慘之路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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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麽都不肯說,冷漠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像心軟嘴甜的胡曼曼,胡家二老對視了一眼,胡二貴轉身去抽旱煙,留下周水仙跟她談心。
“媽知道這事兒不光彩,可你大姐和大姐夫對你也不薄,要不是你大姐幫襯,你能讀上女校?”
“就算這兩年曲家落魄了,你大姐也沒短你的吃穿用度。”
胡曼曼這白淨如嫩蔥的纖纖十指就是明證。
周水仙拍了拍她的手:“你呀,就當被狗咬了一口,隔天就好了。”
在周水仙看來,這亂世中,女子的貞操本就不值錢。她逃難的時候,當兵的糟踐女人就不說了,就連那些乞丐也敢欺負女人。投身成女人,本就是慘事一樁。
像胡曼曼一樣,吃大姐穿大姐的,沒了貞操,卻還有齊齊整整的一家人,比從前的亂世女要強得多。
她卻并不知道,只要開了這頭,胡曼曼就再也好不了了。
無論周水仙怎麽勸,胡曼曼也不肯點頭,到最後,她只是眨了眨霧蒙蒙的眼睛:“姆媽,明天再說吧,我困了。”
“好好,明天再說。”周水仙也拿她沒辦法。
胡曼曼回到房間,從包裏翻出了大姐給她的二十個大洋,緊緊捏在了手心裏,蹑手蹑腳地,她收拾了兩套秋衣一套冬衣,打起了包袱。
她決不能落得個慘死異鄉的結局,明兒天不亮,她就離家出走。老天爺不讓她說話,卻也把她的腿給打斷。
胡曼曼懷着重重心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又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天蒙蒙亮便逃了出去,可,她剛逃出門就讓大姐叫人給抓了回來,直接五花大綁,送到了楊宅。
這一次,更糟糕。之前她是心甘情願奉獻給了楊金龍,楊金龍對她還有些愛憐,多少對她好了一陣子。這一回,她誓死不從,弄得楊金龍大發雷霆,鞭子甩在她身上,留了不少疤痕,過了幾天就轉手送到了大帥府,而她留了疤痕,卻連服侍男主的資格都沒有,沒多久就被大帥府的幾個下人給弄到了床上,最後又被趕出了沈家。她長得好,又有這麽些黑歷史,哪怕收心,遇到的也都非良人,很快,她的結局又和第一場夢中的重合了。
這一次,她不再是小說裏的惡毒女配,成了微不足道的一個炮灰。夢境在告訴她,無論她做些什麽,她的命運便是如此,無法扭轉……
胡曼曼伏在枕頭上,淚水無聲地滴下來。
天亮了,釘馬掌的聲音又從對面傳過來,叮叮叮。
她坐了起來,對着鏡子,用帕子擦幹了眼淚,梳洗打扮了一番,一開門,周水仙已然端着早飯在門口候着了。
“昨天還剩下點肉餡,湃在井裏,今天早上現做的水煎包,你昨晚上都沒吃東西,一定餓了吧。”
姆媽的頭發,一夜之間又白了許多,本就布滿了皺紋的臉上又多了幾道,她正讨好地笑着,有些渾濁的雙眼映照出自己的影子,胡曼曼鼻尖一酸:“好,姆媽,我吃。”
周水仙笑了:“這才乖。吃飽了,再想辦法。”
大約是主意定了,她肚子還真的餓了,水煎包底子煎成了金黃色,白亮的面皮上點綴着黑色的芝麻,香味撲鼻,咬一口,汁水在嘴裏四溢,藕丁增加了口感的脆勁,又去掉了肉的油膩,還有一股鮮甜感。
胡曼曼慢條斯理地吃了三個水煎包和半碗白粥,剛放下筷子,門口又傳來了大姐的叫喚聲。
“小妹,小妹!”
大姐她果然來了。
她擦了擦嘴,走到了院子裏去,勉強露了個笑容迎上去:“大姐,我去就是了。”
這一晚上,小妹竟然想通了,胡盈盈有些出乎意料,轉念一想,小妹自來心軟,家裏兩個老的肯定也勸了一夜了。
“好好,大姐大姐夫全仰仗你了。”胡盈盈淚光盈盈,緊緊地摟過了自家小妹,眼角眉梢卻漏出了幾絲喜意。
“大姐不是說帶我去做衣裳麽,走吧。”胡曼曼提着自己的小包,走在了前頭。
胡盈盈這下子才算笑開了懷:“成,這就帶你去蘇記成衣鋪。”
“不,”胡曼曼頭一次反對大姐,“我要去榮昌記。”
這……榮昌記可比蘇記要洋派地多了,那價錢也是天壤之別,胡盈盈一時有些發愣,她自己都沒去過榮昌記做衣服,從來叫曼曼去做新衣服,她都是推脫,小妹這是怎麽了?
胡曼曼回過頭,嫩生生的俏臉上帶着不快:“怎麽,大姐不舍得?”
胡盈盈很快轉過彎來,小妹是心裏不痛快,也是,哪個小姑娘願意第一次給個老男人:“舍得,大姐是這樣的人麽?”
她拉着小妹的手,親熱道:“大姐早就想給你做幾身衣裳了。”
跟老街裏的蘇記不一樣,榮昌記的鋪面坐落于城中心的貝當路上,車水馬龍,玻璃窗裏的木頭模特兒身上各色洋裝,旗袍,小襖裙,可說是占了申城十裏繁華的三分春色。
一進店,胡曼曼就問:“有成衣麽?”
夥計一件胡曼曼就呆住了,愣了半天才道:“櫥窗裏就是,還有,還有這兒……”
“好呢,謝謝。”胡曼曼認真地開始挑起了衣服。
夢境中,沈家三姨太曾是個電影明星,早年是申城的時尚标杆,耳濡目染,她也學了不少。有陣子三姨太開心,還把她叫過去試舊衣,只要是好看的,全都送與了她。
一時間眼光便有些高,順着架子看了一排,還是沒挑中。
“這件好看,”胡盈盈指了一件旗袍,銀亮的絲面,肩膀上點綴着兩團粉白的羽毛,“多新潮啊。”
關鍵是簽子上寫着減價,也算是物美價廉。
胡曼曼二話不說就否了:“不好,像舞女。”
三姨太說過,旗袍貴在簡約美,突出女人的肩線,腰線和臀線,肩膀上兩坨羽毛,反而不美。
“那,這件?”
胡盈盈又挑了一件洋裝,是她平日裏最愛的大紅色,亮綢的料子,誇張的裙擺,倒也有幾分特色。
“不要。”
胡曼曼搖了搖頭,三姨太說她顏色本就嬌媚,反而不能穿太豔,誇張的造型也會減分。
“這也不要,那也不要,到底要哪個?”胡盈盈有些不耐煩。
“大姐急什麽,陪我逛一會罷了。”胡曼曼也不氣,笑盈盈地讓夥計把櫥窗裏的一件洋裝取下來。
她剛來就看中了,只是比來比去,還真沒有一件比櫥窗裏的那件更好看的。
夥計取了下來:“這位小姐眼光真好,這可是F.F同款。”
胡盈盈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F.F?”
夥計:“洋文,就是名媛同款,發什麽佛來着?”
胡曼曼點頭:“Fashion Followers,就是追趕潮流的那些女學生,名媛們在雜志上穿過的同款。”說完她就拿着那件洋裝進了試衣間。
留下胡盈盈在原地納悶,小妹是上過一陣子教會學校,可她原先英文不是不太好嗎,怎麽順嘴說了這麽長的一溜英文?
沒多久,胡曼曼就從試衣間裏走了出來。
她走出來那瞬間,整間鋪子便仿佛被光點亮了一般。
鵝黃色的西洋軟紗裙,本身就自帶亮度,半透的面料上,點綴着無數的小小白色圓點,如同滿天星灑在了裙上,裏面襯着一條同色系的襯裙,結白修長的脖頸如同天鵝,裙子在腰身那兒收了幾道界,料子軟而垂,順着腰身層層疊疊,如同一朵半開不開的玫瑰。
露出的小腿和手臂部分,更是如同白玉和凝脂,白嫩柔膩。
或許是世間尤物才能這樣既嬌媚又清純。
成衣鋪裏所有的人都看愣了,夥計大着舌頭:“這衣服,沒別人比你穿得好看。”就是看慣了小妹的胡盈盈一時也喘不過氣來,這麽一個楚楚動人的大美人,送給楊金龍那樣的老頭子,是不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胡曼曼又挑一件式樣簡單低調的白底青花布旗袍,一件開司米小毛衣,一套真絲纏枝夾花小襖裙,算下來一共28個大洋。
一個個排出二十多枚大洋,胡盈盈的心在滴血。她安慰自己,很快就能大筆大筆地賺回來了,想着以後幾百個大洋往自己荷包裏飛,她又覺得好受多了。
“走吧,就穿這件裙子。我跟楊先生約了五點鐘。”胡盈盈招手叫車。
難道這真是她的命麽?
胡曼曼雙目微紅,她帶着大姐繞來繞去,一是想叫她荷包出血出出氣,二是想拖延時間,盡快想個什麽辦法。
時間快已到了,她還什麽主意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