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舟上
胡曼曼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她最近身體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自己可能是中了邪。
姆媽說過,她八字輕,容易招惹些神神鬼鬼的。姆媽家祖上是闖過關東的,素來信奉五大門。她莫不是招惹上了這些?
初潮過後,她照了照鏡子,自己臉上的皮膚白嫩了不少,就像是剝了殼的雞蛋,原本有些贅肉的腰也細了一圈,就是身上的衣服,也不太合身了。
睡衣裹在了身上,扣子緊緊地貼着皮膚,她有點喘不過氣來。
她坐起來,偷偷摸摸跑到隔壁,終于在大姐的漆紅柏木櫃子裏找到了一件小馬甲,是她嫁人前穿的新式束胸。
織面有些舊了,一穿戴上去,也挺憋悶的,但胡曼曼還是一個個地扣好了,回了卧房。
一夜無眠,天泛起魚肚白,她才微眯了一會兒。
叮叮叮,對面的鐵匠鋪子開始釘馬掌了,整條清水街都醒了,不一會兒,沿街叫賣聲絡繹不絕。
她揉了揉眼睛,摸出自己的竹節刺繡小包,推開了門。
姆媽叫住了她:“丫頭你去哪?”
“春江圖書館。”
“那你別忘了把食盒帶到你大姐那去,她一天到晚饞着吃荷葉粉蒸肉,那荷葉是鮮采的,讓你大姐熱熱就行。”
“哦。”
胡曼曼提着食盒,挎着小包出門了。春江圖書館是新開的,有一股油墨味兒,胡曼曼也不敢瞎逛悠,更不敢瞎問,可這偌大的圖書館中,全是新學的書,她翻看了一會兒,還是沒找着五大仙兒的雜書,只能作罷。她提着食盒和小包悻悻離開。
算了,還是給大姐送粉蒸肉了吧,這東西在盒子悶久了就不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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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記糧行在城中心,隔着清水街一條河,走到渡口時,太陽有些毒辣了,晃得人眼花,胡曼曼額頭上也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艄公……”
這艄公也是奇怪,明明把船停靠在岸邊,卻也不做人生意,她喊了好幾聲,艄公卻只當聽不見。
終于,船上回話了,艄公撐起了竹竿:“姑娘回去吧,這船被人包了。”
這條清水河上總共就那麽一條渡船,包了她怎麽辦?
胡曼曼哀聲求着:“大爺,行行好吧,不走水路的話,我得再走六裏地呢。”
艄公望向船艙,艙內,為首的那人點了點頭。
“好了,姑娘,你上來吧。”
一進船艙,胡曼曼就吓到了。
艙內整整齊齊,坐着一排穿着軍服的男人,統一的坐姿,都透出不凡的氣質。為首的男人身着不同制式的深草綠軍服,寬闊的肩膀筆直地像條線,墨鏡掩住了他的雙眼,卻藏不住後面冰冷審視的視線。
女孩子一身青色的學生裝束,矮身進來時,細細的腰身像是一只手就能握住,白嫩的臉蛋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蒙着一層水霧,看起來頗有些招人。
“我坐哪兒?”
她一擡頭,眨了眨眼睛,聲音糯糯的。
“這兒。”沈紀堂指了指邊上,聲音冷如堅冰,硬如鐵石。哪怕她是內鬼,在他邊上,也能就地解決。
唯一的空位确實在他邊上,胡曼曼只能擠過去坐下,她這一坐,手臂便挨住了男人的手臂。
大夏天的,她只穿着了條湖綠色的夏布小襖,夏布料子稀疏細軟,隔着布料,她能輕易感覺到男人軍服下的手臂上堅硬的肌肉,兩人隔着布料稍稍碰了下,胡曼曼就有些不太舒服,許是船艙中憋悶,有點喘不上氣,一時不察,便往旁邊踉跄了一下。
男人冰冷的視線又射了過來,很快,他調整了坐姿,把手臂放在了膝蓋上。
胡曼曼臉色通紅,她這是怎麽了?
船開始動了,一陣涼風從船窗外吹來,臉上的熱氣頓時褪了不少……
突然,船兒狠狠地擺蕩了一下。
一把斧頭從胡曼曼臉旁的木頭砸了進來,男人一把将她拖過來,拔出手 槍朝着旁邊開了一槍。
他低喝一聲,命令着周圍的軍人:“作戰!”
胡曼曼渾身不舒服,反應不過來,就被男人拖了過去,船兒一蕩,她站立不穩,一下就靠到了男人肩膀上,軟軟的臉頰撞到了他肩膀的肌肉上。
“唔。”有點痛,她悶哼了一聲。
沈紀堂喉結上下微動,動作也停滞了一下。
呼吸之間,他長臂一推,将她輕推到了艙內靠裏的位置。
她方才腳底下的位置,一把鋒利的斧頭鑿了進來,船底破了,汨汨的水淹了進來。
沈紀堂拔出□□,朝那握着斧頭的手臂,開了兩槍。
胡曼曼臉色一片煞白,連帶着腦中也是一片空白,血水濺過來,她轉頭閉上了眼睛。
槍聲,慘叫聲,連成一片,船在水上蕩來蕩去,她再睜眼,觸目是一張滿臉鮮血的臉,船艙裏一個中年男人正哀嚎着,他翻滾着攀爬過來,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截浮木,抓住了她的腳踝。
“救,我……”中年男人虛弱地喘息着。
鮮紅的血染紅了她雪白的腳踝,胡曼曼倒吸一口冷氣,本就酥軟的身子更是難以移動,正要竭力往後退去時,她抵到了一個寬厚的胸膛中,然後,地上抓住她腳踝的男人被踢開了足足十步遠!
砰。
震耳欲聾的一聲槍響後,黃色白色和紅色的液體濺滿了整個船艙,胡曼曼愣愣地站在原地,動彈不得,身後,戴着墨鏡的男人收回了槍,面上仍是一片冰冷。倏地,他抓緊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船艙外,交給了艄公。
“收隊。回營。”
男人發號施令,便即刻頭也不回地帶着一排軍人下了船。
胡曼曼頭一次覺得,一條河的距離竟會這樣遠。
艄公也是滿頭大汗地靠了岸,要不是捏到兜裏熱乎乎的大洋,他還當在做夢呢。
“姑娘,到岸了。”
“哦,哦,好。”
胡曼曼下了船,腿窩兒不覺一軟,靠在了柳樹上。
岸邊早就聚攏了圍觀的人,叽叽喳喳議論個不休。
“剛剛那是咱們少帥吧?乖乖,真是威風凜凜啊。”
“是呢,他可是咱們申城多少姑娘的心上人!”
“在這清水河一帶作亂的水匪,三兩下就滅了個幹淨。”
“曼曼!”一聲尖叫從人群中傳來,穿着大紅旗袍的女人一下就跑到了柳樹邊,拉住了胡曼曼,上下直打量,終于松了口氣,“還好你沒事。”
胡曼曼也回過神來:“大姐,你,你來啦。”
來人正是胡曼曼的大姐胡瑩瑩,她捏着手絹替胡曼曼擦去了臉上的血跡和汗液:“小妹吓壞了吧?別怕,大姐在呢。”
兩人說了會話,胡曼曼也覺得心上好了點,這才拉着大姐的手去了曲記糧行。
一進糧行,胡瑩瑩就招呼夥計給胡曼曼上了碗茶:“好端端地坐個船,也能碰上這種事,你呀你,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八字太輕,壓不住。”
這事兒胡家上下都知道,胡瑩瑩一念叨,胡曼曼就想到了自己身上那些事兒,壓低了聲音:“大姐,你看我,像不像是中邪了?”
胡瑩瑩看了眼自己的小妹,也不知是不是張開了的緣故,較之上一次見面,小妹越加漂亮了。
臉上的皮膚在日光下晶瑩剔透,白得似雪,一絲毛孔也見不着,那雙眼睛忽閃忽閃,像是含着一汪春水,柔地能将人溺斃,花瓣一樣的嘴唇看起來柔嫩又嫣紅,烏鴉鴉的頭發柔柔亮亮地結成辮子,就這麽站在那裏,也像是從月歷上走下來的。
連同為女人的自己都看呆了,胡瑩瑩在心底感嘆,小妹這才十六,這要是再長長……
“大姐,你看出什麽來沒?”胡曼曼焦急地問着。
“你中邪?呸,少胡說。”胡盈盈手捂着帕子,啐了她一口,要說中邪吶,那也得是男人們,她笑得開懷。
“吃飯吧,吃了大姐陪你去做兩套衣裳。”
胡曼曼搖頭表示不想要新衣裳,一去裁縫鋪,自己最近的小秘密就曝光在大姐面前,胡盈盈也坳不過她,心裏自有計較。
走的時候,胡盈盈往她的小包裏塞了點東西:“拿着。”
她手伸進去一摸,沉甸甸的二十個大洋,大姐可從沒給過她這麽多錢。
胡曼曼驚着了:“你哪兒來的?”
“哪兒來的,你大姐,大姐夫憑本事掙的,你莫多問。”
胡盈盈擔心她又碰上什麽事,打發了一輛黃包車,把她送回清水街,而她,定定地望着小妹的背影,出了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