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問津書院
這之後的一路,任清依舊情緒很高,陪着白昕鬧了一路,白昕這個小傻子什麽也不知道,但是楚北渚看到任清的眼神不再有光芒,快樂只是浮在嘴角,沒有到達眼底。
沿着來時的路出城,城門口仍舊是熙熙攘攘,但等待進城的隊伍已經短了很多。
三人牽了馬匹出城,任清卻帶着楚北渚換了方向。放肆了一天之後,白昕已經靠在任清的懷裏睡着了。楚北渚看任清遲遲不願開口,也不想主動去問。
一個時辰的腳程後,楚北渚擡頭望向他們的目的地——問津書院。
問津書院是武昌府與岳州府相鄰近郊的一處聞名遐迩的書院,當朝太傅和左相均曾在問津書院求學。因此整個湖廣境內,凡是有些能力的人家均削尖了腦袋想将自己的孩子送進問津書院。
正值黃昏時分,問津書院因地處山林,樓宇已經早早蒙上金黃的餘韻。楚北渚聽着書院中傳來的陣陣鐘聲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他已經快忘記自己在書院學習的短暫的日子,大概是有一年或是兩年,書院中同窗和講師的樣貌全都記不起了,只能隐隐想起一些課堂的輪廓以及書上的只言片語。
白昕也已經醒過來,他有些茫然地望着任清,還不知道為何要來這種地方。任清揉了揉他的頭發,走過大成門和金聲門,扣響了儀門東角門。
扣門聲打破了靜谧,過了一會兒,門內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随着“吱呀”一聲,朱紅油漆大門被從裏面緩緩拉開,然後一張稚嫩的臉探了出來。
少年的聲音清脆:“貴客為何而來?”
任清拱手施了一個儒家的禮:“在下任清,為拜訪貴院山長而來,煩請公子代為通禀。”
那娃娃臉少年十分客氣,他側身将三人讓進門內:“貴客請進來稍候。”
大概常年與書香為伴內心都是極純粹和不加防備的,娃娃臉甚至都沒有多問他們的身份,而是徑直将他們領進了門。
由儀門直線而入是講堂,講堂一幢三間,門楣榜書“問津堂”。娃娃臉帶着他們從講堂向東,進入東庑。東庑有亭、齋、樓、閣數座,間或能看到三兩書生穿行期間,均知書達理,迎面走來時相對行禮。
娃娃臉人緣極好,似乎和往來的每個人都熟悉的很,一路上遇到了十數位和他打招呼的人。直到走進一座亭子,娃娃臉将他們安置在這裏,囑咐他們在此處安心等待,随後去通知山長。
白昕就算再笨,現在也看出來點什麽:“爹爹你是要扔下我了嗎?”說話的時候,白昕仰頭眼巴巴看着任清,眼中還含着兩包淚。
任清無奈地嘆了口氣,抱起白昕坐到自己腿上:“爹爹不是扔下你,只是想讓你和同齡人多接觸,一起讀書做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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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這話,白昕大哭起來:“爹爹你果然是不要我了,你帶我逛集就是為了扔掉我。”
楚北渚頓時手足無措起來,他從來分辨不出來白昕是任性地哭還是真難過地哭。而白昕也似乎認準了他的這一點,屢屢靠着楚北渚毫無底線的溺愛滿足自己的小要求。
這次也不例外,白昕掙紮着從任清腿上跳下來,撲過去抱住楚北渚:“北渚……北渚,爹爹不要我了。”
楚北渚再遲鈍也能分辨出白昕這次是真的很難過,何況他也不理解任清執意在今日将白昕送到書院的原因。他求助地看向任清,任清一臉無奈,蹲下身将白昕從楚北渚腿上撕下來,抱起他低聲勸着。
“首先,爹爹永遠不會扔下你,學院旬休爹爹都會來看你。還有,你不是一直想和小夥伴一起玩,在家裏你沒法認識同齡的朋友。而且在這裏可以讀書學習,也是你想要的。怎樣,覺得在這讀書好不好?”
楚北渚聽着任清輕聲細語地勸着,白昕慢慢安靜了下來,已經不那麽排斥了。他一直知道梨雨堂這樣的地方并不适合小孩子的成長,梨雨堂給不了白昕一個正常的生活環境。
白昕慢慢止住哭聲,小聲打着哭嗝,剛才的娃娃臉帶着書院山長走過來。山長是個須發微白的老人,穿着儒袍,高高束發,竟有幾分仙風道骨。
山長人未至聲先到,随着幾聲爽朗地大笑,山長已經快步走過來:“憶白,多年不見了,今日突然造訪真是驚喜啊。”
任清将白昕放到地上,迎上去,兩人攬手輕擁了一下,彼此以字相稱,顯然是關系極好的忘年交。
問津書院山長許閣園,任清從未提過他還有這樣一個朋友。兩人寒暄幾句,許閣園絲毫不失禮數,朝楚北渚拱手:“這位小友面生的很。”
楚北渚慌忙回禮,他不敢受年長之人的這一禮,只能深深弓腰,“山長先生,晚輩楚北渚。”
許閣園一聽楚北渚的介紹,便知他自己只有名無字,他也不直接稱呼他的名,“楚小友不必客氣,有朋自遠方來,憶白之友皆是問津書院的貴客。”
他又在白昕身前蹲下身:“這就是小白昕,還是第一次見,還真是古靈精怪,可愛的緊。”
白昕雖然平時傻了些,但是此時也記得任清平日的教導,像模像樣地行禮:“山長先生好。”
“好好好。”
許閣園招呼幾人都坐下,楚北渚坐在矮凳上,感覺屁股底下長了刺一樣坐立難安。他實在不習慣這樣的場景,空氣中仿佛都彌漫着書香,來往的人滿身才氣,言談舉止間都帶着讀書人特有的驕傲,他們中很多人都會在官場中浮沉,或是在沉浸在士林中做學問。
而楚北渚最不擅長和這類人交流,若是有人讓他殺掉這些人中的一個,他倒是覺得簡單許多,現在坐在這裏聽着許閣園和任清敘舊,話題時不時被遞到他的面前,楚北渚只覺得難受。
這樣的氛圍尤其讓他自卑。
兩人敘舊了一會兒,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許閣園終于想起來了正事:“當年見小白昕還是襁褓中的孩童,現在已經應該稱呼一句白昕小友了。”
“當年梅逸你說,等他長大帶他來問津書院讀書,這不就來了。”
許閣園一臉慈祥看着白昕,讓白昕對于陌生環境的緊張緩解了很多。
“白昕小友都讀了什麽書了?”
任清看了白昕一眼,讓他自己回答。白昕怯怯地說:“讀了《詩》,是爹爹教的。”
許閣園拍了拍手:“很好,原以為只開了蒙,既然已學了《詩》,那可以跟着丁班一起念了,只是同窗都要比你大上幾歲。”
“沒關系,”任清接道,“讓他跟着讀就好,他學東西還算快,就是坐不住。”
當天晚上,任清就将白昕留在了問津書院,問津書院一切皆備,筆墨紙硯日用寝具都不需要自帶,任清只是按份例交了束脩。
分別的時候,白昕站在門口巴巴地望着他,眼淚又快流出來了,楚北渚能看出來任清心裏也不好受,眼睛有些泛紅。
兩人打馬緩緩地走,走出書院一炷香的工夫,任清嘆了一口氣,沒頭沒尾地開口:“聖駕應該是在湖廣,甚至可能就在武昌府。”
楚北渚勒着缰繩的手緊了一下,身下馬匹煩躁地打了個響鼻,楚北渚不懷疑任清的推測,只是震驚,盛衡居然來了湖廣。
“今天見到的那個人是?”
任清自嘲地一笑:“我還真是烏鴉嘴,剛說見到今天就見到了。”
楚北渚瞬間就反應過來任清說的是誰,這個人只活在任清的敘述中,在任清口中,這個人和他相愛多年最終分開,其餘更多的他就不願再說。
“是永安伯。”任清的聲音愈發的輕,話一出口就随風飄散在空中,楚北渚幾乎要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永安伯趙景祁,武定侯庶子。
先帝在位時,胡人進貢了一批歌舞姬,先帝将她們賞給了衆多勳貴老臣,一位舞姬因此進入了武定侯府,武定侯對其頗有異常恩寵,最後此胡女有身孕并生下武定候四子趙景祁。
趙景祁繼承其母胡人血統,從小就較同齡人身材更為高大,武學天賦異常,年僅十五就打遍三大營無敵手,十七歲披挂上陣,先退倭寇,後率軍收複滇南,屢立戰功,二十五歲即初授正二品骠騎将軍,授京營指揮使,總領三大營七十二衛,去年又升授金吾将軍,封世襲永安伯。
楚北渚沒想到和任清糾葛多年的人竟是趙景祁,梁朝文臣武将泾渭分明,彼此不對付得很。但趙景祁其人卻難得憑借斯文的舉止做派,在文人中風評良好,雖然不乏有人在背後嚼舌根,說他蠻夷血統,低人一等,但他的軍功卻是所有人都無法否認的。
只有他們兩人在,任清也不再掩飾自己的低落:“京營指揮使照理不應離開都城,而且他是聖上最親近和信任的臣子。再加上齊王意圖謀反也逃不出陛下的幹系。”
“所以你說……來湖廣是……”楚北渚欲言又止地咽下了盛衡的名字。
任清點點頭:“如果齊王反了,可以直接調闫思設手裏的兵,趙景祁帶兵加上聖上禦駕,直接将齊王絞殺在湖廣。說不定,齊王連武昌府都走不出去。”
“闫思設?”
“沒錯,闫思設根本不會被策反,他找來梨雨堂,說不定就是做好了走不出齊王府的打算。他雖膽小怕死,但是也忠心的很,他父親就是因直言進谏被先帝降罪流放,聖上登基後将他父親赦免并連升三級。這樣的家族不可能會養育出逆臣賊子。”
楚北渚覺得自己的冷汗濕透了後背:“那闫思設找到梨雨堂豈不是……”
“保護闫思設是确實的,但是只要朝廷在齊王府內做一點安排,就能把梨雨堂整個兜進去,畢竟哪個皇帝能允許有這樣一個組織的存在,估計梨雨堂早就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楚北渚覺得自己被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自己則是在漩渦中漂浮的樹葉,他所以為自己的能力在真正的力量面前像蚍蜉撼樹般可笑。
盛衡所處的位子是衆人之上的,他看到的是萬裏江山,和天下百姓。他的一個決定影響着整個梁朝的勝敗興衰。
只要願意,盛衡随口的一句話都能讓梨雨堂在一夜之間颠覆,然而整個梨雨堂只有任清看明白了一切,他知道梨雨堂的傾頹其實完全掌控在朝廷手中,因此他在極強的不安感中匆匆将白昕送出了梨雨堂,送到了相對安全的書院中。
除他之外,包括堂主李戴在內的其他人都還沉浸在自己的夢中。
而楚北渚自己,也是最近才明白過來。
盛衡日理萬機,若單單是為了殺他,何不在他剛進宮時直接派出飛龍衛,而是要特意在他面前演了一出大戲,而當盛衡的目标本就是梨雨堂時,一切就都說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