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自殘
盛衡在當晚便下旨讓飛龍衛撤掉城門的戒嚴,讓楚北渚能有地方療傷,但楚北渚仍不敢冒險。
他一路靠着自己止血和藥物撐回了梨雨堂,看到梨雨堂大門時,就腿一軟倒在了大門口。然而此時他的意識尚存,身體卻完全無力,只能狼狽地趴在地上,無力地半睜着雙眼。
很快,他的身邊圍上來許多人,他們在楚北渚耳邊說着話,楚北渚看不見他們的面孔,只能聽見耳邊的吵嚷,随後他感覺自己被擡了起來,一路送進了梨雨堂內的醫館中。
梨雨堂的醫館很少有空餘的床位,楚北渚傷勢過重,因此有幸被分到一個單獨的小隔間,這個小房間在大屋的角落中,由兩扇屏風隔開,顯得十分逼仄。
楚北渚在時暈時醒中感覺到自己的衣服被剪開,随後有人在傷口上倒了什麽,一陣綿長的鈍痛讓他稍稍清醒了一點。
似乎注意到楚北渚仍有意識,給他處理傷口的中年人輕聲說了一句:“要刮腐肉了,你忍着點。”然後有兩個人繞過屏風走進來,分別摁住了他的手腳,使他完全不能動。
若說原先他仍是半昏着,現在生生被這句話吓得清醒:“就不能不說話,直接動手嗎?”
郎中面無表情:“下回注意。”
楚北渚在心裏罵了一句,若是沒有這句提醒,說不定他還無意識地就混過去了,現在他清楚地知道接下來是什麽,只會更加緊張。
刀子刮過肉的感覺與方才的鈍痛截然相反,兇猛且尖銳的疼痛讓楚北渚從床上彈了起來,但是因為四肢被人摁住,只能徒勞地發出低吼來緩解一點疼痛。
嘴邊不知是誰遞過來的毛巾,楚北渚一口咬住毛巾,感覺疼痛稍稍能忍了一點。
“你就不要命吧,早晚有一天真的沒命了。”
楚北渚突然笑了出來,他的口中緊咬着毛巾,從喉嚨中發出顫抖而壓抑的笑聲,卻仿佛有方才的吼聲別無二致。
随後一個巴掌呼上了楚北渚的額頭,任清咬牙切齒地說道:“給我長點記性。”
楚北渚松開了緊咬的牙關,晃了晃頭,試圖将毛巾從口中吐出。任清看他做得廢力,長嘆了口氣,将毛巾從他口中扯下來:“有什麽話,說吧。”
楚北渚試着通過跟任清說話來轉移自己對疼痛的注意:“白昕呢?這回我答應他的可是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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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清翻了一個白眼,将手中的毛巾向他臉上一甩:“你做到個屁。”
楚北渚看着任清氣得不輕,便擺出一副讨好的表情:“這還不是回來了?”
而任清胸口劇烈的起伏着:“就帶半條命回來也叫回來?你你你……”他指着楚北渚氣得說不上來話。
楚北渚明白,任清的憤怒更多的來源于對自己的心疼:“沒事……唔——”他刻意裝出的若無其事馬上就被打破了,刮肉療傷的疼痛幾乎超出了他的忍耐範圍:“沒事,這不是還活着。”
但楚北渚這話簡直是火上澆油,任清看他無所謂的态度更加怒從心起:“那你還真是厲害,還能撿了一條命回來。”
他恨鐵不成鋼地盯着楚北渚:“你給我老實呆着,起碼半個月,都別想下床了。”他又對着給楚北渚治傷的人說:“給我狠狠治,怎麽疼怎麽治。”說完他不忍再看下去,轉身走了
看着任清被氣走的背影,楚北渚的心又揪了起來,任清以為他沒有注意到,但是他分明看見了任清剛離開時已經泛紅的眼圈。
腐肉已經刮幹淨,郎中開始最後的上藥包紮,雖然也是疼痛的,但是與剛剛相較,已經是小巫見大巫。
“傷口結痂前不能沐浴,不能吃羊肉魚腥,每日三頓來醫院拿藥,睡覺時翻身要注意。”郎中扔下一串絲毫不帶感情的囑咐便離開了。
這還是楚北渚第一次在醫館住下,往常的傷他自己上藥包紮就可以痊愈,十年來第一次住進梨雨堂內的醫館,也是一種別樣的感受。
他現下孤身躺在窄小的床上,空氣中彌漫的是難聞的藥味和血腥味,隔着一扇屏風,外面密密麻麻擺着病床,傷患此起彼伏的□□聲傳來,仿佛是世上最悲慘的聲音。
楚北渚廢力地擡起胳膊搭到了自己的臉上,遮住眼睛,只這一個動作,渾身的傷口便被牽動。
楚北渚遮住了自己的雙眼,眼淚奔湧而下,就像過去幾天所有的悲傷都被積攢到了現在,他再也無法克制。
他沒有發出聲音,只是眼淚無聲地流,直至濕透的衣袖承受不住更多的眼淚,眼淚緩緩流下,沾濕了枕巾。
在醫館住了三天後,楚北渚堅持着回了自己住的屋子,離開了将近一個月,屋內的陳設稍落灰塵,任清半扶着他坐在椅子上,白昕主動拿起了掃帚幫着掃床。
楚北渚看着白昕還撇着一張嘴,忍不住逗他:“小白還在生氣啊?”
任清給了他一個眼刀:“我看你是傷的還不夠重,還能說話呢。”
楚北渚知道白昕在氣什麽,但是他不知道如何回應這份關心,所以每每都是用調侃的方式化解。
“你……你沒騙我。”白昕滿臉的不高興,楚北渚在答應的時間裏回來了,所以是沒有騙他,但是他卻傷得很重,因此白昕仍是不高興的。
楚北渚攤了攤手,右手厚厚地纏滿繃帶:“對,我沒騙你。”
白昕口齒并不伶俐,不知道怎麽反駁:“可是!可是你傷得那麽重。”白昕一癟嘴,好像又要哭出來的樣子。他個子小小的,因為出生時就被親生父母遺棄,因此身體一直很虛弱,較同齡的孩子矮了一截。
現在白昕委屈地看着他,楚北渚頓時生出一種欺負小孩子的負罪感,他知道,要是真的把白昕欺負哭了,任清也不會放過自己。
“是我錯了,我沒有保護好自己。”楚北渚揉了揉白昕的頭頂,“現在已經一切都好了,不是嗎?
白昕癟着嘴點點頭,求助地看了看任清,任清抱着白昕坐到他腿上,給他擦了擦流出來兩滴的眼淚:“北渚哥哥需要休息,爹爹在這陪陪北渚哥哥,小寶先自己回去行不行?”
白昕果斷地搖了搖頭,拉着任清的袖子搖了搖:“我也要陪着北渚哥哥。”
任清笑了笑,不但沒有不耐煩,反而更加溫柔道:“小寶乖,你在這北渚哥哥總想着陪你玩,沒辦法休息好。”
白昕一看撒嬌賣萌行不通,便求助地望向楚北渚,希望楚北渚能開口讓他留下。
但楚北渚看似強勢,在任清面前也就是只紙老虎,看任清的樣子也是與自己有話要說,因此一臉糾結地說:“恩,要不明天來找北渚姐姐玩?”
白昕睜大了雙眼,似乎不敢相信連楚北渚也要趕他走:“哼,你們都對我不好。”說完就氣哼哼地沖了出去。
白昕剛出門,任清的表情就陰沉了下來,楚北渚不常見到他這個樣子,因此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他索性搶先開口:“這次絕對有問題,盛衡不會平白無故就知道了我進宮,你能幫着查一下嗎?”
“沒問題,我給你查,但你別想轉移話題,”任清一眼看透他,“手伸出來我看看。”任清拉着臉,臉色陰沉地幾乎能滴出水來。
楚北渚猶豫着将傷手伸了出來,任清一把拉過他的手,一圈圈将紗布解開,露出了血肉模糊的手掌,傷口邊緣微微泛白,沒有絲毫愈合的跡象。
任清盯着楚北渚的傷口許久,又擡頭盯着他的眼睛,“這就是你說的一切都好?”
楚北渚心虛地收回手,不知道如何解釋。
“我知道這三年你一直靠吃藥撐着,我管不了你。但為什麽突然惡化卻還瞞着?這次在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楚北渚還是沒有說話,任清氣急敗壞:“你忘了那個女人是怎麽死的,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
楚北渚慢慢地擡頭,臉上稍有不忍,任清卻沒有停下:“她把自己淩遲了,割下了自己八十塊多肉,還沒能馬上死,最後是血慢慢流幹了才死成。”
任清越說越激動:“你知不知道你已經開始自殘了?你別告訴我你沒有每天都重新弄裂自己的傷口?”
楚北渚內心最隐秘的部分猛地被揭開,所有的秘密都被展露在陽光下,他有些無所适從的難堪,但他又不得不承認,沒人比任清更了解他。
任清是個無比通透和聰慧的人,他看得清每個人的內心,看得清每件事情的真相,楚北渚在他面前沒有任何隐藏的餘地。
“是因為盛衡吧?”
任清大不敬地叫了盛衡的名字,而楚北渚卻沒有絲毫驚訝,他只是沉默着。
“你去之前我就很擔心,這次會出問題。”任清反而平靜了下來,“你只會栽在這樣一個人身上,在他面前你覺得尤其自卑,一邊認為自己絕不可能站到他身邊,另一邊卻期待着奇跡的發生。但是不會有奇跡的,楚北渚,你要知道。”
這回楚北渚震驚地看着任清,因為任清完完整整地說出了他全部的想法:“我當然知道。”
任清瞪了一眼楚北渚:“你知道你還這樣?”
“可是怎麽辦呢任清?”楚北渚回看着任清,眼中滿是悲傷,“真的好沒有道理。”
楚北渚彎着腰坐着,看上去十分疲憊,他在心裏想,可是我就是喜歡他。
任清轉開了自己的視線,因為沒有人比他更懂這個“沒道理”的道理了,因此他現在有再多的經驗,再多的話想和楚北渚說,但他卻沒有任何立場和資格去評論:“你的名字起得不好,早知今日,我當年就該提醒你。”
楚北渚幾乎是瞬間反應過來——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這句話暗示了他注定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