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之驕子
晏适容那日究竟同秦音說了些什麽,薛措不得而知。
——盡管他很想知道。
可詢問再三,晏适容總是顧左右而言他,薛措心中很不痛快。
晏适容不肯說,那薛措便動了問秦音的心思。
秦音這回是第二次被請進紅蓮司了,來的蓮爺不是尋常守門的,而是薛措的參将徐延,足可見他對此事重視程度之深。
秦音吓得眼皮直跳,硬撐着問徐延:“敢問指揮使大人找民女何事?”
徐延搖頭:“指揮使大人只說請姑娘解惑,旁的沒說。”
秦音便旁敲側擊:“指揮使大人心情可好?”
徐延面無表情地又搖了搖頭。
那這是不好還是不知道啊?秦音心中正犯嘀咕,忽聽徐延說:“你的《春衫》很好聽。”
秦音有些意外,端詳了徐延一眼,這才認出他是那日公主宴上打斷自己彈琴的人。此時聽他說這話,心裏卻很是意外。
徐延看着她,有些小心翼翼地問:“姑娘能教我《拾釵》嗎?”
這是程修為濯靈所作的曲子,當年鳳凰閣上程修便是彈了此曲求娶濯靈。當時鳳凰閣上還坐着秦音的師父,聽了此曲只道是人間天籁,便記下了曲,傳于後輩。
秦音也是通透之人,徐延這一說,加之回想他在公主宴的反應,心下便了然了。不由得将徐延看了一看,不料這蓮爺看上去冰冷木讷,竟還是個癡情種。
秦音想到自己無疾而終的一腔癡情,便道:“我答應你。”
徐延偏頭,稍稍笑了,露出兩顆虎牙,哪裏像個一身冷硬的蓮爺。
轉眼便走進了紅蓮司,徐延将秦音帶到一個屋子,窗明幾亮,薛措正呷一口清茶。
“坐。”薛措對徐延道:“你下去吧。”
徐延退下,秦音卻不敢坐,她對薛措還是本能地畏懼。
薛措不強求,開門見山道:“那日公主宴,我走了後,六王爺與你說了什麽?”
秦音想到那日,還是有些臉熱,可心卻還是有些痛。
“他說……”秦音眼眶轉紅,小嘴幾張幾合,卻沒說出別的話來。
“說什麽了?”薛措立刻放下茶盞,茶水四濺到手上,手背隐隐發燙。
可薛措不在意,他的語氣是他都沒有意料到的急切。
說話忌喜怒形于色,薛措在這位子上做了數載,殺伐果斷雷厲風行,旁人說他陰冷道他閻羅,便是因為他面容十分難猜,不好相與。
可他不過是問一個琴女晏适容的事,只一張嘴便洩了情緒。
不該,着實不該。
不過秦音太害怕了,哪裏敢細品薛措的神态語氣,只好回憶那日,不情不願道:“王爺說他鐘情旁人,恨不能與他長命百歲。”
薛措“蹭”地一聲站了起來,眉眼似是映了千盞燈芒,胸腔劇烈跳動着,喜不勝收。
半晌,他壓低聲音道:“知道了,你下去罷。”
聲音是惑人的低沉,卻含着難藏的歡喜。
秦音趕忙告退,閻羅殿裏她是一刻都不敢停留。
她走後,大概誰都沒有想到,素來冷臉示人的指揮使薛大人居然捧着一盞茶傻笑了許久。
晏适容聽說薛措派人将秦音帶走了,一想準兒是為的那天之事。他神情有些不自然,就怕秦音啥也不懂屈服于薛措淫威之下,問什麽答什麽,将他的心事和盤托出。
只怪他當時沒忍住,竟對別人洩露了心緒。
“備馬,去紅蓮司。”晏适容邁出了府門。
今日晏适容一身墨色長衫,眉目如畫,一點朱砂明晃晃的,讓人難以移開眼睛。等紅蓮司一衆反應過來,晏适容已走進了紅蓮司大堂。
“你們指揮使呢?”
“禀王爺,指揮使進宮了。”
晏适容拍了拍手,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那我便等等他——你們可知他将那個花魁秦音姑娘關在何處了?”
衆蓮爺不知所以然,一聽王爺是來找花魁的,吓得心驚肉跳,紛紛勸阻:“王爺,這可使不得啊……”
您忘了您在紅蓮司狎妓是什麽下場嗎?如今還敢來紅蓮司尋花問柳,當真是色膽包天啊。
于是一水兒地搖頭:“不知。”
這反應便是在告訴晏适容他們知道。也不多啰嗦了,晏适容趁他們沒有防備,溜進了無生牢,想着秦音再不濟便是被囚到無生牢裏了。左右她也是攤上自己這個事才惹得薛措不怏,還是有必要撈她一把。
紅蓮司的蓮爺誰敢阻攔晏适容,雷聲大雨點小地揚了聲音:“王爺您不能進去啊!”然後便沒了下文。
晏适容這一路走得很是通暢。
無生牢建在底下,犯事輕的關在外頭,犯事重的關在裏面,越往裏走越暗,刑罰越重。傳言無生牢裏共千餘種刑罰眼花缭亂,越是往裏,刑罰種類便越是花樣百出,一日喂你吃個幾十種,最多活不過三日。
但若蓮爺不欲讓你死,便用旁的慢刑來罰你,割出一道道傷口,撒把鹽再塗上藥,等傷口結痂便在上頭再劃幾刀,然後便又是無休止地重複撒鹽塗藥。如此下來非常人所能忍受,進來的人倒是真心求死,若能一刀了結他們的性命總好過在這牢中備受折辱。
甫一下去晏适容便有些受不了了,這無生牢潮濕陰冷,着實不是人待的。
看了外頭幾間牢屋,秦音确實不在,正待晏适容準備離開時,聽見無生牢最深處傳來一聲撕心裂肺哀嚎,一個嘶啞而切齒的聲音如詛咒般傳進晏适容的耳裏:“晏清——你不得好死!!!”
晏适容腳步一頓,眉目凜凜,“這是誰?”
“這是吳骁,過半月便要問斬了。”見晏适容要去一探究竟,守牢的蓮爺怕他沾染上晦氣,忙道:“王爺快快上去吧,那人——已是不大能看了。”
“不大能看是什麽意思?”晏适容邁着步子走向無生牢深處。
便是在快要走到盡頭時蓮爺拉住他,低聲道:“王爺,那人受了重刑,已經神志不清了。”
話音未落,又聽見吳骁一聲撕心的吼叫。
吳骁在獄中短短幾日已嘗遍全刑,他被械、鐐、棍、拶、夾棍折磨得血肉潰爛,已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靠日日毒罵詛咒來舔舐傷口。
蓮爺唯恐這人模樣殘忍傷了六王爺的眼,便死死将他拉着:“您可不要走近啊!”
吳骁費力地睜開眼辨別牢外那一角衣袍是屬于誰的,想朝牢欄沖去,卻因四肢被鐵鏈束着,不得不留在遠處,鐵器铮鳴,叮當作響。
吳骁視線模糊,神志不清,還以為來人是薛措,大聲喊着他的名字,詛咒他下地獄。
晏适容讓身邊的蓮爺退下,蓮爺只好道:“卑職便在不遠處等候。”
吳骁雙目渾濁,一見墨衣便認定這牢外站着的是薛措,便放聲痛罵道:“怎麽?不敢來見我?你與你那老爹惡心至極,別無二致!你老爹僞善,你是真惡,你們薛家合該不得善終!”
晏适容的手握住冰冷堅硬牢欄,蹙眉道:“你說什麽?”
曾有言曰:大魏撫遠與懷柔,戰場羅剎鬼見愁。說的便是薛措之父薛林同吳骁了。
吳骁一路受薛林提攜才在戰場上初露頭角,獲封為将軍。後來兩人還拜了把子,可謂是戰場上的一段佳話,不料吳骁竟心懷怨怼,提起薛林竟連半分敬畏之心都無。
吳骁雙手振振,搖得鐵鏈铮铮作響,“我說什麽你不是清楚嗎?你假意對我示好,誘我上當,在關鍵之處捅我一刀,不就是為了替你父親報仇?”吳骁咳嗽兩聲,以嘶啞的聲音道:“你早就知道當年是我惡意派人挑撥你叔伯同你爹之間的嫌隙,你也知道當年是我僞造了你爹賣國通敵的證據,可你偏能隐忍,蟄伏至今,甚至不惜同我謀業,為的不就是今天?”
晏适容的眉蹙得更深。朝中早有風言風語薛措投敵,本以為是空穴來風,其實不然,薛措是在替父報仇。
吳骁猛烈地咳嗽,鮮血湧出:“你以為你的仇人只有我嗎?”
晏适容朝前走了兩步,看見吳骁蓬頭垢面滿臉血污,皮肉綻裂遍體鱗傷,四肢被鐵鏈緊緊捆着,便是連雙手指尖都在往下淌血。
吳骁仰天大笑,猛烈的大笑刺激肺嗆,他冷不防地又吐出一大口血來,鮮血從他的口中噴湧而出,淌過下巴、胸膛,然後滴落到污穢肮髒的地上。
他的聲音嘶啞凄厲,恰如寒風摧躏的風箱,冒出怪聲怪氣的調子:“你以為……我做這些事情……先皇能不知情嗎?”
晏适容的臉色一剎那變得灰白。
只聽他道:“你們薛家開國有功,流傳數代更盛當年,單憑一紙密函他便能認定你們通敵?哈哈哈……不過是因薛林深獲軍心,為天子所不容罷了!”吳骁笑了兩聲,繼續道:“真是高明啊……他之所以執意要亡你薛家,便是要為他兒子的錦繡江山鋪路……新朝更疊絕不能容那樣勢大的将軍!絕不能容那樣勢大的家族!”吳骁将鐵鏈振響,殘忍道:“薛措,你這麽通透的人,怎麽會不懂這點?”
晏适容緊握雙拳,眼眶充血,死死盯着吳骁:“你亂說什麽?”
吳骁哈哈大笑:“我亂說?薛措你怕不是在溫柔鄉中待久了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吧?那小王爺可是你殺父仇人的兒子啊!哈哈哈……你以為你們的事當真無人知曉嗎?他啊,快要死了吧。”
晏适容的拳恨恨砸在牢欄上,鮮血從指縫中滴落,值守的蓮爺被這動靜吓得趕緊跑了過來:“王爺您沒事吧?”
蓮爺喊了他幾聲才反應過來,晏适容松了拳頭,雙手無力垂下,半晌道:“本王沒事。”
蓮爺狠狠地掃了一眼吳骁,認定是他激着了素來好脾氣的六王爺,于是啐道:“都要死的人了還不說點好話,呸!”轉臉對晏适容道:“這人成天胡言亂語,指揮使除去第一天發了通火後,後來臉色也沒別的異樣,只顧給此人加重了刑罰。卑職送您出去吧,這牢裏陰氣太重,不宜您久留。”
晏适容不知自己是怎麽出的紅蓮司,等他出去時天都黑了。
可薛措還沒回來。
承貴問他還要不要等薛指揮使,晏适容看了承貴一眼,深深地低下頭去。
“回府罷。”晏适容道。
承貴不知他在無生牢裏遇着了什麽,怎的他心情忽然變得這麽差。
“您不等薛指揮使了嗎?”
晏适容自嘲一笑,“不等了。”
若吳骁說的是真的,當年真是他父皇知自己大限将至,給晏清登基鋪路,故而鏟掉薛家,那他,還有何面目去見薛措?
【那小王爺可是你殺父仇人的兒子啊!】
晏适容鼻尖發酸,薛措上位以後将薛家的案子裏裏外外都查了個遍,不少大臣都被他拉下馬來,依他之慧不該想不到這是皇上當年有意為之的。
他這些年背着多少家仇啊,又怎樣笑着和自己在一起的?他對自己說鐘情,背後又有幾多堅忍?
薛措從小便是天之驕子,是國子監所有老師的心頭肉,軍中也是一顆熠熠的新星,他是本該驕傲恣意鮮衣怒馬的薛措啊。
雄鷹被莫須有的罪名折斷羽翅,被他父皇親手丢進黑暗的深淵。可薛措即便是遍體鱗傷了還拼命要抱緊自己,捂住他的眼睛,不願意讓他看到自己身後的一點傷口,不願意讓他看到人世間一點點黑暗,不願意讓他知道朝堂宮中的那些腌臜事。
——明明他是最好的薛措,是自己從年少時就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他應當有最明亮,最璀璨的一生啊。
晏适容的一顆心被揪得死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女子、先生的肥宅水!
感謝超兇、鐵粉的雷 破費啦!
安利一下我每天催更的 基友半寸月光的 古耽《和親公子》,我覺得設定還挺有趣的,講的是替姐和親把直男掰彎再被直男掰彎的故事。大家可以跟我一起催,這篇文真的是我手把手催出來的!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