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Chapter 38
“啊呀……看來某人還是闖禍了。”
惡魔般像是唏噓又像是嘲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的時候,熟悉的氣息也踏着悠閑的腳步聲停到了我身邊。安傑羅慢條斯理地撿起地上的水桶,又将還處于驚吓中的人魚們關回水箱,這才上前來查看了一下比約恩的軀體。
“早就告訴過你們未成年人魚相當脆弱,更別提步入成年期的關鍵時候;沒想到你看起來雖然溫柔,拒絕得倒是這麽粗暴徹底。”他的手搭在比約恩停止的脈搏上,遺憾地搖了搖頭。
我手腳冰涼地聽完安傑羅的宣判,從幹澀的嘴唇裏擠出破碎的聲音來:
“他真的……死了?”
“致命的時機和致命的部位,只能怪他自己運氣不好吧。”
遲鈍的我并沒有發現此時的異常,依然呆滞地注視着眼前像是睡着了一樣的比約恩,半晌意識到什麽似的直起腰,猛然抓住安傑羅的手臂道:“安傑羅,你是人魚專家,一定知道什麽讓他起死回生的方法的,對不對?!”
十年後的比約恩分明還活着,作為人類好好地活着,這就說明即便我真的是個殺人犯,也一定找到了拯救他的辦法才對;雖然無論如何也不想拜托眼前的惡魔,可現下也只有他能彌補我的錯誤。
安傑羅笑了笑,瞳孔的淺藍色逐漸浮現出了幽深的色澤:
“如果我說有辦法,你願意拿什麽寶物來和我交換呢,我親愛的弟弟?”
……
我怔怔地看着他,冷汗從脊背滑落的同時也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此時面對安傑羅的我并沒有戴上任何僞裝。
似乎對我那一瞬間蒼白下來的表情相當滿意,安傑羅像個真正親切溫柔的兄長一樣摸了摸我的腦袋,話裏隐約藏着不明的情緒:“很驚訝嗎,莫蘭?——或者說我那從十年後回來的親弟弟,馬諾?”
我站起身來退到水箱邊,後背撞上冷硬的玻璃,真實的疼痛感讓我清醒了不少,垂在身側的手也緩緩握了起來。
“你是從什麽時候……”
“唔……大概從一開始?”安傑羅托着下巴回憶起來,若有所思道,“畢竟輪廓和氣質都讓我感到熟悉,還相信人魚的存在,時常用一種想要殺了我的眼神與我相處,卻又總遲疑着下不了手的年輕人,也只能是那條人魚在十年後的戀人、并且和我那位私生子弟弟同名的馬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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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嘲諷般紮在我的心窩,讓我意識到自己這幾天的動作在他眼裏都不過是場過于劣質的表演;他不但猜出了我就是維利嘉來自十年後的戀人,甚至還通過我和他過于相似的外貌猜到了我是他親弟弟。
我不得不承認安傑羅在各方面都遠比我聰慧得多;和自小就善于察言觀色的貴族子弟比起來,再精明的鄉巴佬也得甘拜下風。面對身份被拆穿的危機,我本能地感到恐慌,可他身上卻似乎并沒有什麽危險的氣息,只是饒有興味地觀察着我,就像在打量一件新鮮的玩具。
于是我平靜下來,冷冷地看着他道:
“條件是什麽?”
“不要用這麽冷冰冰的态度對我嘛,馬諾;不論如何,我可是你的親哥哥。”安傑羅幽幽地嘆了口氣,繼而認真地思考起來,“至于條件……我想想……和那條人魚分手,告訴我人魚的寶藏在哪兒,然後留在我身邊,永遠聽令于我?”
我看着慷慨提議的安傑羅,緊閉的牙關幾乎咬碎;他果然和十年後一樣,想方設法地限制我的自由,試圖把我捆綁在自己身邊成為一個徹底的附庸。
“看來上天的确待我不薄,不但為我送來了人魚這種美麗的生物,還送來了已經長大成人的弟弟。”安傑羅似乎很喜歡我那張和他相差無幾的臉,擡起的手再次朝我襲來,将我柔軟的金發撩到了耳後,“我需要一個真正的左膀右臂……馬諾。一個可以陪伴我度過餘生的存在。雖然那條王族人魚也不錯,但親兄弟的羁絆遠比情人要牢固得多,你說是嗎,弟弟?”
見我皺眉,安傑羅瞥了一眼地面,忽然放緩了語氣道:“雖然不知道這條人魚和十年後的你是什麽關系,可你應該不甘心就這麽眼睜睜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吧。”他朝我聳聳肩:“你可得趕緊想好,我親愛的弟弟;或許再晚上幾分鐘,你面前這條小可憐的屍體就涼透了。”
……
“……好。”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洩氣般妥協道,“請你一定救他。”
雖然不可能答應他的條件,可我深知已經沒有多少時間留給我來猶豫,只要先穩住他,日後有的是機會可以逃脫。安傑羅意味不明地看我一眼,卻也沒再說什麽,抱起比約恩徑直朝艙門外走去,身後落下一句輕飄飄的話來:
“那麽現在,請你立即去這艘船上為他尋找一雙人類的腿,時限五分鐘。”
……
我站在原地愣了幾秒,很快明白了過來。雖然不知道把已經斷氣的比約恩改造成人類還是否可行,可安傑羅那胸有成竹的樣子卻使我明白,這應該是目前唯一的辦法了。
他把挑選人類雙腿的任務交給我,便是打定了要把我這個還算善良的人類徹底玷污的主意;而我也根本沒有任何拒絕的餘地,或許我再遲疑幾分鐘,比約恩就徹底沒救了。
可即便這艘船上都還在虐待人魚的人類死有餘辜,我現在又要上哪兒去找一雙最适合比約恩的腿?
正匆忙地打算走出艙室到上層的宴會廳去,剛剛安傑羅消失的艙門邊忽然搖搖晃晃地走進來一個人,徑直把我撞倒在地,逆光的五官有些看不清相貌。“嗝……小美人在這裏寂寞嗎,要不要哥哥來滿足你們一下,哈哈哈……”
喝得醉醺醺的水手無視了我走到水箱前,似乎想來挑選一個合适的性伴侶和虐待對象,不算費力地撬開水箱蓋,撈出了一條離他最近的人魚。
我發覺那是自始至終都在一旁觀察我的唐巴。唐巴猝不及防地被他抱出水面,下意識掙紮了一下,尾鳍掃過水手的側臉,盡管不算很重,卻顯然被爛醉如泥的水手當成了不情願的挑釁;他罵罵咧咧地揚手打了唐巴一耳光,好像覺得有些不解氣,又從口袋裏掏出鈍口的匕首來,像是想先給他點流血的教訓。
“喂!你做什麽!!”
我撲上去攔住他的動作,想要将那把快要落在唐巴身上的匕首奪下來;然而爛醉的水手顯然已經失去了起碼的辨識能力,匕首尖銳地劃過唐巴的頸窩,又朝着我落下來。
我和他翻滾在水箱旁,拼命地将快要捅入自己胸膛的匕首朝他的方向推去;而他雖然力氣不小,卻被酒精奪去了起碼的靈活,在某個瞬間忽然一個趔趄,被推搡着的我将刀刃送入了自己的心口。
……
鮮血濺到唐巴的臉頰上,他捂住還在汩汩冒着鮮血的脖頸朝我看來,傷口開始複原的同時,神色也似乎變得有些恍惚。
——這下我可真是名副其實的殺人犯了。
我苦笑了一下,卻來不及去忏悔,想到自己快要超時的任務,便扛起這個和比約恩身形差不多的青年朝安傑羅的水手艙走去;然而等我到了亮處仔細一看,才發現他的的确确就是這艘船上出身海德馬克的水手長比約恩。
這時我終于可以确認,我所做的一切并沒有改變歷史的正軌,而世界上也根本沒有巧合這兩個字。
……
懷着這樣複雜的心情,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安傑羅的水手艙;氣喘籲籲地拉開艙門時,他已經支好了簡易的手術臺,戴着白手套給面前的器械和工具消毒,專注的樣子倒真像一位救死扶傷的醫生。
“如果感到害怕,你可以先到外面等着。”見我把沒了氣息的青年丢到他腳下,安傑羅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麽果決;然後擦拭着他那用來切割人體的鋸子,言簡意赅地對我抛下這句話來。
我得承認我的确在一瞬間感到了害怕,可這并不足以成為退縮的理由;我必須親眼看到比約恩的複活,确認他會完好無缺地站在我面前,哪怕這過程恐怕十分血腥。見我搖頭,安傑羅沒再說什麽,示意我去給自己的雙手消了毒,遞過準備好的器械給他,然後神色從容地劃開了手下的皮膚。
死去的人類和人魚都不會感到疼痛,我睜着眼睛看着安傑羅的動作,仿佛看到了維利嘉曾經躺在手術臺上的樣子。“安傑羅……”見他已經有條不紊地分離了比約恩的魚尾,我終于還是微顫着開了口,“維利嘉當時……也死了嗎?”
安傑羅頓了一下,明白了我的意思。
“是說你的情人嗎?失去魚尾的時候他倒是沒有死,但在第二天進行這個手術的過程中,他也逐漸失去了所有生命特征,然後才作為人類複蘇過來的。”他漫不經心地回答着,梳理了一遍手中的縫合線道,“也就是說,這是從人魚到人類的必經之路;所以不必太擔心,這條死去的小可憐也只不過是為我省略了一個步驟罷了。”
寒意彌漫在不算寬敞的水手艙,我看着安傑羅依然專注的側臉,總算明白了他的意圖。
維利嘉并沒有告訴我他曾經死而複生,安傑羅是如何在進行手術的時候迫使他堕入黑暗,又怎樣讓他以人類的方式恢複呼吸;死亡居然是他們變成人類的必要條件。而現在,安傑羅似乎還希望那些在被貴族虐待的人魚們也能提前死亡,好為自己省去殺掉一條人魚的麻煩步驟。
他的确是個活生生的死神,對生命的漠視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不過說到底,我并不能保證百分百的成功率,你的情人能活過來得歸功于他那頑強的求生意志;手術完畢後我試着喚醒他,直到說出你的名字時才讓他有了反應。”安傑羅已經開始縫合起眼前的軀體來,感慨道,“雖然很感人,不過他的手術并不算成功,身上還保留了太多人魚的特質,發色和瞳色也都還是原來的模樣,而成功的手術應該是徹底同化的。”
我始終一言不發。
“順帶一提,你最好不要想着将來替自己的情人報仇這種不切實際的東西。”安傑羅舉起鋒利的手術刀,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可是完成了物種間完美轉換的歷史名人,還是你的親哥哥,做事也要多為自己考慮一點不是嗎?”
聽得出他話裏的深意,我依然緊盯着手術臺上已經有了人類姿态的比約恩,沒有理會他。安傑羅很放心地背對着我,好像清楚我根本不會在這種關鍵的時候對他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
……
安傑羅的手術實際操作起來并不複雜,再加上他本質又是個喜歡炫耀的人,從始至終都在喋喋不休地為我講解,這讓我心煩意亂的同時,目光落到手術臺邊鮮血淋漓的魚尾上,忽然又有了個奇怪的念頭。
“……如果人魚可以變成人類的話。”我擡起頭看着他道,“人類可以變成人魚嗎?”
“理論上當然可以。”安傑羅已經在進行着手術的收尾工作,滿意地摘下了手套,“确認我的手術完全成功後,下一步我就會試着改造人類,所以要好好保存這些魚尾,它們即将成為我成名路上最重要的勳章。”
安傑羅說着将魚尾收進一早準備好的冷藏箱,看起來十分愉悅的樣子。
比約恩依然靜靜地在手術臺上躺着,沒有脈搏也沒有呼吸。
我祈禱着他能盡快醒來,還是十年後那個喜歡插科打诨的維京大哥,不嫌棄我平時的笨手笨腳,也不記恨我曾經誤殺過他的事實;我看到他的身體隐約在發生着變化,薄薄的肌膚下人魚的能量在暗處湧動着,又終于隐沒在未知的深處,耳邊響起了虛弱卻平穩的呼吸聲。
意識到比約恩成功複活後,我幾乎紅了眼眶。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感到欣慰,便看到一旁的安傑羅在他的手術記錄上勾勾劃劃起來,臉上也逐漸浮現出某種詭異的餍足。“我的計劃進行得比想象中還要順利。本來還想着讓這些肮髒的貴族們再快活幾天,不過現在看來也沒這個必要了。”
他說着轉過身來,将自己稍長的金發束到腦後,一邊擦拭着他那把閃着銀光的鋸子,一邊對守在比約恩身旁的我道:
“馬諾,你去再拖一個人類回來,我們馬上進行下一場手術。”
我愣了一下,從他的眼眸裏看到了某種狂熱的光芒。剛剛的手術實在進行得很完美,安傑羅顯然沉浸在了這種造物主般的快感當中,迫不及待地想要成為更多人魚的救贖者,成為他們陸上新世界的教父。
“我拒絕。”
安傑羅擡起頭來,略顯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說真的,即便我不是像你一樣草菅人命的惡魔,也毫不在意這些人類的死活。但是,”我看向沉睡的比約恩,又想到此時還在海上的維利嘉,握緊拳頭直視着安傑羅道,“這些人魚并不想變成人類,你沒有剝奪他們離開大海的權利。”
……
“……果然。”安傑羅深深地嘆了口氣,十分無奈似的舉起了剛剛從手術箱裏拿出來的東西,“我就知道你不會這麽聽話的,馬諾。”
下一刻,他猛然朝我撲了過來,以一個相當牢固的姿勢将我壓在床板上,手中的針筒精準地紮入了我的動脈。“……我本來還在猶豫着,究竟要選那條美麗的王族人魚,還是我的親弟弟來成為我餘生的伴侶。”
冰涼的液體順着經脈流向四肢,我掙紮着将他從我身上掀翻,滾落下床板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想要從這間恐怖的手術室逃跑,腳下卻一個不穩跌倒在地,視野變得模糊起來。
“你太讓我失望了,馬諾。”安傑羅在我身後惋惜地說着,走上來接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體,“如果可以的話,我更希望那個人是你;不過現下看來,比起一門心思恨我的弟弟,倒不如養個會在床上撒嬌的妖精。我也只好選擇把你獻祭給那條王族人魚,用這雙漂亮的腿來聊以zi慰了。”
安傑羅的面容在我眼前變得越來越模糊,我用盡了最後一分力撐起身,抓住他的手臂問道:
“你……這是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安傑羅的手輕輕覆上我的臉頰,用愛憐的語氣道,“放心,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發誓會把你變成大海裏最美麗的人魚;而這雙腿也會在他身上得以延續。我相信你們一定會組成這世上最完美的存在。”
他說着擡起手,緩緩遮住了我的眼睛。
“睡一覺吧,弟弟,等你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