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Chapter 34
燈塔的光束掃過海崖下騷動起來的暗礁,我看到了這條人魚火紅的長發和碧綠的眼睛,以及那和維利嘉有着七八分相似、卻更加成熟妖冶的五官,原先慶幸的心情再次緊繃起來,意識到了某種詭異的可能。
維利嘉說他的叔叔叫莫蘭,卻也不清楚那是什麽時候起的名字;如果說這位叔叔是在逃離部落後才有了人類的名字,那麽說不定這個名字也像那些海盜欠下的人情一樣,源頭在于遭到詛咒的我。
人魚眯着眼睛打量着我,忽然揚手摘了我的頭巾和風鏡,對着星光觀察起了我的五官;察覺到仍在沉睡的安傑羅呼吸變得不太an穩,我慌忙伸手去奪,卻被他輕而易舉地躲過去,像是在逗弄我一般高舉起了手。
我艱難地看着他道:“這位先生……”
“剛剛不是還叫我莫蘭嗎?繼續這麽叫吧,我很喜歡。”他輕笑了一聲,把頭巾扔回給我,看着我匆匆戴上,這才湊過來暧昧地靠上我的肩膀,人魚誘惑的荷爾蒙也開始若有似無地鑽入鼻間,“金發的人類青年,看來我今晚運氣不錯。”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邊像是被挑剩下的大白菜一樣耷拉着腦袋昏睡的漂亮青年,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來不及再和他閑聊些什麽,我退後一步與他拉開距離,有些尴尬地咳嗽道:“那個,莫蘭,其實是維利嘉讓我來這裏等你的,他一直很擔心你,所以……”
“維利嘉?”他挑眉道,“那是誰?”
我愣了一下,忽然發覺我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清楚,安傑羅就躺在我身後,随時都有可能醒來,讓他看到這條人魚無疑是非常危險的事;于是只能定了定神,耐心地勸說道:
“總之,人類的世界對人魚來說很危險,你需要先回到海裏找一個隐蔽的地方待着,等停泊在碼頭的那艘船駛離之後再上岸,那樣才會安全一些。”
莫蘭聞言嘆了口氣,不以為意地朝我攤手道:“回到海裏?如你所見我現在可是在逃亡啊,漂亮的人類小家夥。”
人魚的荷爾蒙被稍稍斂起之後,我嗅到了鐵鏽般淡淡的腥氣,下意識向他的下身看去時,我發覺他右側的魚尾被戟狀的武器刺得血肉模糊,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戰争。“海裏已經沒有我的家了。”他漫不經心地勾上我的脖頸,在我耳邊呵了口氣,“親愛的人類,如果你能為我和我狼狽的子民們找到一個暫時的庇護所,我會很感激你,并且盡我所能來報答你的。”
話音剛落,我聽到不遠處的海面下傳來了陣陣躁動的波浪聲,一顆人類的腦袋忽然從莫蘭旁邊冒出來,身後的尾鳍卷起一個小小的水花;緊接着越來越多美貌妖豔的人魚鑽出海面,伏在岸邊的礁岩上期待般看着我。
這些人魚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銳利的武器卡在那些急于恢複的傷口上,看上去的确狼狽極了;盡管如此,他們仍是拖着疲累的身軀聚到我身邊來,好像在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我這個看起來相當善良的人類身上。
我感到自己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濕,擡起手來正要示意他們安靜,卻聽到背後傳來了此時最不想聽到的聲音。
“我的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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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眼惺忪的安傑羅站在船上,手中的燈映照着眼前不算寬闊的海域,整個人呆滞地看着我們,像是對眼前的景象感到難以置信。他揉揉眼睛,又拍了拍自己的臉頰,這才猛然回過神來,激動得語無倫次道:
“你們……你們是人魚嗎……”
他趔趄着走上前去,伸出手來似乎想碰一碰還在我身上挂着的莫蘭;莫蘭閃躲了一下,與他四目相對,然後詫異地眨眨眼睛,朝和他擁有着相同五官的我看了過來。
我苦笑一聲搖搖頭,正打算開口,便聽到依然激動着的安傑羅道:“對不起,雖然可能有點唐突……你們受傷了,需要救治嗎?我是持有牌照的人類醫師,應該可以幫助你們渡過難關;我們船上有很多漂亮的青年,還有蘇納魚,如果無處可去的話,歡迎來極地歡喜號上做客。”
莫蘭面無表情地聽着,看了看他,又回頭瞥了我一眼。
我當然知道他是在嘲笑我;在我還猶豫着沒有幫助他們的打算時,旁邊這個熱情的金發青年已經慷慨地提出了誘人的建議,并且邀請他們到人類的世界去做客。
他們受了傷,又餓又累,還正處于對人魚來說要命的發情期;而擺在眼前的不單是人魚最愛的食物和不錯的性伴侶,還有能替他們解決燃眉之急的人類醫生。
我無法否認或許人類都是友好的——安傑羅除外。
海上幽涼的夜風持續吹着,那幾個迷迷糊糊的貴族公子已經醒了過來,同樣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來,面面相觑着還在茫然的時候,安傑羅已經解開了他們身上的纜繩,像前線的指揮官一樣吩咐他們去把受傷的人魚抱上船。
于是這些呆頭呆腦的公子哥也顧不上去思考自己為什麽會出現這裏,忙不疊地下到海裏去将那些神話裏的美麗生物抱上來,表情似乎還有點做夢似的興奮。
挂在我身上的莫蘭被安傑羅接了過去親自抱着,懶洋洋地窩在他懷裏,沒有再看我一眼;只是安傑羅在看清他的五官時似乎有些驚訝,看來是還記得之前險些慘死在他手上的維利嘉。
安傑羅的小船顯然無法容納得下這麽多受傷的人魚,只能在船尾抛下一條長長的繩索,囑咐他們抓好它跟随自己回去。一個星期前的維利嘉也是攀着繩索來到了這艘幽靈船,而那時的他根本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地獄;我本以為這些人魚至少會有些猶疑,誰知他們個個聽話得要命,就好像十年後的我第一次見到人魚時那樣,乖巧而溫順地被人類帶回了領地。
人魚一路被運送到極地歡喜號最頂端的泳池,這時游玩了一天的貴族們差不多都已經睡下,還在甲板上的只有失眠閑逛的年輕人和還未換崗的水手,看到人魚被抱上來的時候個個目瞪口呆,像是在懷疑自己還在夢裏。
安傑羅驕傲得近乎于嚣張地宣布了自己的發現,放下醫療箱坐在水池邊替這些人魚療傷,專注的樣子倒的确像個好人。聚在泳池邊圍觀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那幾個和安傑羅一起回來的漂亮青年還在興奮地觀察他們,見這種赤luo裸的目光似乎并沒有遭到反感,有大膽的已經和恢複完傷口的人魚調起情來。
維利嘉和我站在人群後不起眼的角落裏,臉色都有些微微發白。
和我十年後在費氏碼頭遇到的人魚不同,這群人魚中有雄性也有雌性,有成年也有未成年,然而這些顯然都不是重點;當我終于在夜晚不算明亮的船燈下看清這些人魚的相貌時,登上這艘船後最令人害怕的錯覺也油然而生。
“維利嘉。”我悄悄拉了拉身旁目不轉睛的人,低聲道,“你确定這些都是十年前和你叔叔一起失蹤的人魚嗎?”
“我……不知道。”維利嘉的視線掃過池中人魚神色各異的臉,還未徹底恢複的聲帶似乎有些發顫,“叔叔的追随者們平時都只生活在他的封地,不太經常和王城來往,我從沒見過他們,不過他們怎麽……怎麽……”
我握緊了他的手,用眼神示意他不必再接着說下去。
——他們怎麽會這麽像十年後我那些在皇家幽靈號上工作的同事?
我緊緊地盯着一條剛剛被安傑羅拔出肩上利刃的未成年人魚,他有些虛弱地趴在池子邊喘息着,待到身上的傷口愈合得差不多了,便蜷縮着沉入池底,很沒安全感似的抱緊了自己的雙肩。注意到他,是因為他長着一張和十年後的比約恩過于相似的臉——或者說,只看上半身的話,這完全就是失去了維京人的特征、還未成年、卻更加美麗柔弱的比約恩本人。
朝安傑羅身前排着隊等待治療的人魚看去,我發覺有一條正在閉目養神的成年人魚毫無疑問是唐巴的臉,他似乎正處于發情期,成熟的半身就像珀西一樣妖嬈魅惑,氣質看起來雖然和十年後英俊老成的大副挨不上邊,五官卻相差無幾;發覺我在看他,還隐約朝這裏抛了個媚眼。
不僅如此,十年後皇家幽靈號上的二副、木匠、膳務員……幾乎每張我所熟悉的臉都能在這些人魚中找到。渾渾噩噩的大腦似乎完全無法處理眼前這怪異的景象,而維利嘉則把注意力轉向了正在安傑羅身旁舒展着魚尾的莫蘭,目光越過泳池邊不算擁擠的人群,像是透過厚厚的太陽鏡與他對視了一眼。
莫蘭忽然直起身,十分焦躁似的抓了抓自己長長的紅發,蹙着眉按住太陽穴朝這裏看來,好像有些頭疼;維利嘉朝他們的方向走近了一步,我看到莫蘭的神色在一瞬間變幻莫測,碧綠的雙眸像是聚焦在我身上,然後暴怒地打翻了安傑羅的醫療箱。
安傑羅愣了一下,顯然不知道這條人魚情緒失控的原因,手忙腳亂地上前制住他的動作,似乎有些害怕他會帶來什麽氣候災難,動作極其迅速地給他打了一針鎮定劑。見莫蘭在懷裏安靜下來,他松了口氣,抱着他便轉身下了甲板。
被撇下的人魚們迷茫地在泳池裏轉着圈,而我下意識便要朝安傑羅消失的方向追過去。“沒事的。”維利嘉拉住我搖了搖頭,“如果叔叔有危險,他會用人魚的聲波通知我的。”
我吃了一驚:“你們剛剛在交流?”
他點點頭,欲言又止地看着我,神色有些黯然。
看來維利嘉雖然變成了人類,可人魚的能力卻沒有消失;既然他像以前一樣擁有着令人驚異的恢複能力,還能用人魚的方式交流也并不稀奇。雖然不知道此時的莫蘭了解了多少,但我想他剛剛的暴怒應該和我脫不了幹系。
這樣想着,幾分鐘前才消失在甲板上的安傑羅很快回到了泳池邊,似乎已經安頓好了那位失控的叔叔,順手給最後一條受傷的人魚清理了傷口,蹲在泳池邊像是在思考着什麽的樣子。
維利嘉遠遠地看着他,不動聲色地朝我身邊偎了偎,依然心有餘悸。想到他曾經被這個惡魔頂着和自己深愛的人相同的皮囊虐殺解剖,我心中一緊,拉着他躲到了無人的角落裏。“……維利嘉,你恨他嗎?”我撩了撩他的長發,淡淡道,“相信我,或許不是現在,但我會讓他付出代價的。”
維利嘉遲疑了一下,很快搖了搖頭。“我不恨他,馬諾。”他看着我認真道,“雖然那個時候真的很痛苦……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也讓我重生了。我現在是人類,既然在珀西的夢裏身為人魚的維利嘉已經死了,那就代表我們已經逃離了詛咒,永遠不用再擔心失去對方了。”
經歷過噩夢般的死而複生,維利嘉似乎變得豁達了許多,雖然還是會下意識地感到害怕,可眼裏的确沒有我想象中的恨意;我說不出什麽話來,只能在暗處輕吻上他,雙臂也收攏在他纖細的腰部,再一次無比慶幸他還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餘光瞥見安傑羅還蹲在泳池邊,饒有興味地挑起眼前一條黑發人魚的下巴;黑發人魚朝他妩媚地眨着眼睛,擡起的手也挑逗般摸上了他的臉頰。安傑羅是貨真價實的金發青年,這些養足了元氣的人魚又顯然都把他當成了救命恩人,此時都躍躍欲試般聚集到他身邊來,空氣中也開始彌漫起了發情期獨有的荷爾蒙。
我倒不怕他傷害這些人魚,畢竟現在這麽多雙眼睛看着,人魚之間又有着音波交流的能力,不可能輕易被他做些什麽;可眼前這暧昧的氣氛卻又使我皺緊了眉頭,不知道該不該替這些毫無貞操意識的人魚擔憂。
不單是安傑羅,那幾個被綁架的漂亮青年身旁也三三兩兩地聚集了不少人魚,像嬌弱的波斯貓一樣任他們撫摸挑逗着,有些甚至已經躍出水面,和人類公然調起情來。欲望的味道蔓延在不算寬敞的泳池,那些已經到了換崗時間的水手不舍得下甲板,便都把目光投向了一臉悠閑的某人。
“安傑羅,現在怎麽辦?”我聽到旁邊一個正在咽口水的水手小心翼翼地問。
我想安傑羅現在一定十分得意,畢竟這些對人魚垂涎三尺的莽漢幾天前還在嘲諷他那不切實際的美夢,這個時候卻在眼巴巴地等待着自己的恩準。“還能怎麽辦?”安傑羅果然心情不錯,“這些寶貝都餓了,當然要喂飽他們。”
聞言,聚集在泳池邊的人類紛紛騷動起來。“唔……雌性和未成年除外。”安傑羅想了想,解釋道,“雌性人魚對性伴侶的要求很高,而且jiao配的時候脾氣兇暴;如果你活兒太差勁又沒能滿足她的話,很有可能連yin莖都會被扯下來扔掉。”
水手們聞言瑟縮了一下,有幾個圍在人魚少女旁的年輕人也趕緊退後幾步,捂着ku裆好像生怕自己會遭到毒手。我注意到除了幾條看起來還很稚嫩柔弱的人魚少女外,唯一成年的雌性人魚好像是個紫發紫尾的冷豔美女,豐腴的軀體上挂着不少貝類和玳瑁的裝飾物,此時正疲憊地沉在池底休息着,好像并沒有和這些人類做點什麽的打算。
這只能說明她已經是個母親;只有生育過的成年人魚才會不受發情期的困擾,這樣的認知使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卻在看清她的五官時呆在了原地。
加西亞船長口中我真正的母親,藍鳳凰號的海上女王,菲妮克絲。
“這就是我們部落的前巫師,馬諾。”維利嘉頓了頓,小聲道,“……她是你和茉兒的母親。”
聽到維利嘉鄭重的告知時,混亂的信號再次襲擊了我的大腦;我看着她腰部以下晶瑩曼麗的紫色魚尾,又想到十年後分明已經是個人類的女船長,不可置信地晃了晃沉重的腦袋。
池底的雌性人魚仿佛察覺到什麽似的緩緩睜開眼睛,越過波光粼粼的水面朝走到池邊的我看來。我戴着頭巾和風鏡,她并不能看清我的長相,卻好像觸電般感應到了某種可能,吃力地撐起身便朝水面游來。
她趴在池邊看了看我,低下頭來似乎在懵懂地思考着什麽,又擡頭看了看我身後的維利嘉,這才明白過來似的睜大了眼睛。
她張了張口,像是想對我說點什麽,卻被身後年輕力壯的水手打橫抱了起來。“好了,女士們就先回水箱休息吧。”他們将雌性人魚從泳池中打撈出來,依照安傑羅的吩咐送她們到底艙中準備好的水箱。
……
我的母親十年前是人魚,十年後是人類。
維利嘉的雙腿來自不死者號的船長昆汀,那麽我的母親呢?這些長相肖似我同事的人魚又是怎麽回事?
甲板上的水手已經忙碌起來,我看着這些青年優雅矯健的雙腿,久久沒能移開自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