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Chapter 33
……
……
将接下來的計劃交代清楚之後,我擁着維利嘉沉沉睡去。
他似乎已經有一個星期沒能睡個好覺,也還沒徹底習慣這副人類的軀體,睡着的時候雙腿仍像魚尾一樣緊緊地閉攏着,柔軟地磨蹭在我的大腿內側;盡管如此,他看上去并沒有什麽不适的地方,像往常一樣靠在我的胸膛前,很有安全感的樣子。
心中的一塊大石悄然落地,盡管離天明已經不剩下多少時候,我依然睡了個不錯的好覺。
臨時工不用像有合同在身的船員一樣早早去工作,只需要在中午的時候找大副報到就好,我醒來之後就換了身裝扮,找葛德文要了顏色鮮豔的頭巾和誇張的太陽鏡給自己和維利嘉戴上,這才氣定神閑地裝成旅客的模樣,帶着茉兒上了甲板吃早餐。
葛德文并沒有對突然冒出來的維利嘉表現出什麽訝異的情緒,只是茉兒一眼就認出了這是昨晚陪她在泳池邊玩水球的大哥哥,十分高興地和他打了招呼之後,又問我是在哪兒交到的這位新朋友。
我叉起一塊墨魚香腸,看了看身邊似乎有些拘束的維利嘉,又蘸了蘸盤子裏的黃芥末,這才慢吞吞地道:“茉兒……這是你的,嗯……嫂子……”
茉兒睜大眼睛,而葛德文則猛然轉過頭來,明顯被我震住了;維利嘉也顯然沒料到我會這麽直白,一口橙汁噴出來,濺在了對面的家庭教師身上。
我平靜地拿出兩條手帕,遞了一條給還在驚愕中的葛德文,又親自拿起另一條擦了擦維利嘉的嘴角,沒再過多地解釋什麽。我們畢竟是以後要一起生活的一家人,有些事茉兒早晚都要知道,反正對于還沒有形成頑固是非觀的小孩子來說,接受這種事遠比大人容易得多,因此我也不覺得自己很唐突。
我看茉兒,茉兒果然沒有把過多的注意放在“哥哥的妻子是個男人”這件事上,而是出神地發了一會兒呆後,有些郁悶地小聲道:“可是安娜和洛洛都說長大後要做哥哥的新娘,哥哥不也答應她們了嗎?”
“呃……”
維利嘉幽幽地看了我一眼,我有些心虛地別過頭去,在桌下捏了捏他的手。盡管我在遇到維利嘉之前從沒談過戀愛,可畢竟長得也算不錯,被喜歡上實在是正常不過的事;雖然不記得小屁孩馬諾在不懂事的年紀究竟給多少個小女孩許下了這種承諾,不過這個時候顯然不能在親口承認的愛人面前無視茉兒的問題。
“茉兒,哥哥是很喜歡安娜和洛洛,但結婚是只有相愛的兩個人才可以的;在這世上只有維利嘉能給哥哥幸福,也只有哥哥能給他幸福。茉兒以後也會遇到真正愛的人,你會了解這種心情的。”
我說着看向維利嘉,發覺他正支着下巴玩味地注視着我,這才意識到他壓根兒沒吃這種來歷不明的飛醋,只是想看看我一本正經的樣子罷了。
他似乎很滿意我的解釋,雖然隔着花哨的太陽鏡,我卻知道那鏡片底下藏着多麽溫柔的眼神。
Advertisement
或許早在第一次被他用這樣的眼神注視時,我就已經淪陷了,只是當時的自己不願意承認而已。
……
茉兒看看維利嘉,又看看我,一臉憂愁地不再說話了。
雖然比起漂亮卻陌生的大哥哥,她還是更在意自己的小閨蜜一些,不過維利嘉顯然也有着吸引小孩子的天然魅力,不消多大一會兒便和茉兒變得親密起來;我們吃過早餐回到內艙房後,茉兒已經把剛剛的郁悶忘得一幹二淨,拉着維利嘉便要和他一起玩鬥獸棋。葛德文靠在艙門邊抽煙,劉海下的目光始終落在維利嘉的下半身,好一會兒才回頭對我道:
“我記得你說過,你的愛人是條人魚?”
我愣了一下,如實道:“維利嘉的确曾經是人魚。”
因為不打算對自己這邊唯一的盟友隐瞞些什麽,我本想将維利嘉變成人類的原因告訴他,可葛德文似乎完全沒有接着問下去的意思,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語道:
“人魚居然真的能變成人類……看來我的願望也稱不上是鏡花水月了。”
我聽着他令人摸不着頭腦的話,對這位老師日常奇奇怪怪的言論習以為常,又見他抽完煙走到茉兒身旁坐下來,也加入了他們的戰局,三個人顯然相處得很融洽,于是摸出懷表看了看時間,換上原先的裝扮到大副那裏準時報到了。
雖然我登上這艘船的初衷不過是救回維利嘉,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再以臨時工的身份為他們工作,可我還需要這件水手服來更加熟悉這艘船,好找出一條隐蔽的通道把昆汀他們救出去。
已經變成維利嘉一部分的雙腿我是沒法再還給昆汀,除此之外我願意以別的什麽方式來盡可能地償還這份人情;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死者號的海盜們全部橫死在這艘船上,十年後的昆汀無法趕去救我的話,我根本沒機會來挽救這一切。
下午的時候船上穿梭的人影漸漸少了起來,貴族們大多乘小船去了附近風景優美的珊瑚島和水母湖游玩,偌大的極地歡喜號一下子變得空曠了許多。安傑羅那個與這艘船格格不入的公子哥似乎再次消極怠工,整個下午我沒有在甲板上的任何一個地方看到他,簡單地完成擦洗任務後便溜進儲物艙去為海盜們拿了些食物和淡水,然後又回到甲板下滿是溫馨氣氛的內艙房。
五顏六色的棋子和拼圖淩亂地灑在小床上,茉兒似乎已經玩累了,裹着絨毯枕在維利嘉的雙膝上睡得正香。眼前的景象顯然比我想象得還要和諧,茉兒就這麽輕易地接受了維利嘉,而維利嘉見我摘了風鏡和頭巾,便朝我比出噓的手勢來,小心翼翼地把茉兒的小腦袋挪回枕頭上,顯然也适應了當個哥哥。
心情不錯地親了他一下,我本想按照原計劃和他一起去人魚的栖息地觀望,卻發現某位家庭教師似乎并不在這裏。
“葛德文呢?”
“葛德文老師說心裏有點悶,剛剛去碼頭邊散步了。”
維利嘉和葛德文似乎尤其合得來,盡管今天是第一次正式見面,卻對他相當熟悉似的頗有好感;雖然我不會因為這個而吃醋,卻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太對勁。或許葛德文的确有這樣的本事,人類的小孩子不在話下,連曾經高傲的人魚王子都能輕易征服。
萬萬沒想到這艘船上給我帶來熟悉感的不是十年前的老友比約恩,而是早就被我遺忘了多年的家庭教師。
暫且抛下亂七八糟的念頭,我想了想對維利嘉道:“葛德文老師不在的話,我們不能把茉兒一個人留在船上。這樣吧,你留在這裏陪她,我先去那邊看看有沒有你叔叔的蹤影;他也不一定會在今天上岸,我很快就回來。”
維利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現在的他還沒有徹底熟悉人類社會,我是不敢讓他單獨去做些什麽的,又見他一副沒有異議的乖巧樣子,便忍不住捏了一把眼前柔滑的臉蛋,戲谑道:
“那我出發了。你要在家裏好好做個嫂子,不然我就只能和你離婚,娶安娜或是洛洛了。”
維利嘉不滿地瞪了我一眼,撲過來在我的嘴唇上忿忿咬了一口,然後蹭着我的頸窩道:
“早去早回。”
……
……
在海濱市場租了一只打漁的小型捕撈船,傍晚的紅霞已經快要淹沒了整座費氏碼頭,游玩歸來的貴族們也陸陸續續回到了極地歡喜號享用晚餐,向着夕陽盡頭的西邊海平線,我撐着船朝人魚栖息地所在的海崖慢慢駛去。
我本以為這處海崖的位置十分隐蔽,不會再有除了我以外的第二個人找到這裏,可當我停下船踏上青灰的礁岩時才發現,一個被落日染成金色的人影早就孤零零地站在了那裏。
我這才意識到那是安傑羅。
想到我昨晚似乎答應了要陪他到這個地方來尋找人魚,我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又想到自己還帶着頭巾和風鏡,這才稍稍平靜下來,不動聲色地走到了他身後。
在這艘十年前的極地歡喜號上,我已經找到了自己活生生的愛人和妹妹,理論上已經沒有什麽遺憾了——只除了報複眼前這個偏執得近乎于變态的死神醫生。
他不但曾經虐殺了維利嘉,還在遙遠的十年後試圖毀掉我下半生的自由,即便他或許可能會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哥哥,我也絲毫生不出原諒他的想法來;只要現在的我趁着他毫無知覺的時候輕推一把,他就會直勾勾地摔下礁岩,神不知鬼不覺地葬身在幽暗的海床深處了。
就在這時,我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個尴尬的悖論——
如果說我在這裏殺了安傑羅,那麽十年後的他根本不會出現在我老家的港口招募水手,我也不會因此而登上皇家幽靈號,更別提和遠在海底的人魚王子相愛了。
這個認知讓我的鼻尖冒出汗來,伸出的手緩緩收了回去,又再度不甘心地擡起來。
難道真的要放任這個惡魔逍遙法外?
……
我正猶豫着僵在原地時,安傑羅像是察覺到什麽似的轉過身來,十分驚喜地看着我道:“莫蘭,你居然真的來了!”
我暗暗地扯了扯嘴角,沒有解釋這個令人讨厭的巧合,也做出一副熟絡的樣子和他談起天來。“抱歉,等了很久嗎?”我假惺惺地露出一個歉意的微笑,“今天家裏的牡蛎生意有點忙,差點把這事給忘了。”
“沒事沒事,我也剛剛到。”安傑羅大度地揮揮手,目光落在他停靠在礁岩邊的小船裏,聲音聽上去有些疲憊,“今天一整天都在挑選誘餌,可費了我不少功夫。”
我愣了一下:“誘餌?”
順着安傑羅的視線朝埋在陰影裏的小船看去,我發覺船裏居然躺着幾個被五花大綁的漂亮青年,似乎都是極地歡喜號上有名有姓的貴族,此時都喝醉了酒似的呼呼大睡着,好像根本沒意識到自己遭遇了綁架。
“吸引人魚的誘餌。”安傑羅言簡意赅地解釋道,“這個季節是人魚的發情期,而人魚無論雄性還是雌性,都只喜歡漂亮的人類青年;可惜這裏人魚最鐘愛的金發只有我一個,但願他們有用。”
安傑羅的膽子顯然比我想象得還要大,一番話聽得我哭笑不得,不知道該說點什麽;雖然加西亞子爵算是相當有錢的貴族,可勳位和聲望都不算太高,這艘船上有的是伯爵以上的公子,如果安傑羅得罪了什麽人,怕是連他父親也無法擺平。
安傑羅頓了一下,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放心,我給他們用了鎮定劑和迷藥,保證一覺醒來之後什麽都不會記得,不會惹來什麽不必要的麻煩的。”
見他這麽說,我也只好點點頭,看着他将那幾個倒黴的漂亮青年從船裏拖出來,把他們在面對着大海的礁石上綁好,又拎出一個水桶來放在他們腳下。
“這是什麽?”我好奇道。
“蘇納魚,人魚最喜歡的食物。”
我沉默了下來。
安傑羅果然不只是單純的狂熱而已,他還真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确保每一條在這個時節悄悄潛上岸的人魚都會受到雙重的致命誘惑。布置好一切後,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點點星光灑落在平靜幽深的海面,他拿出工具燃起火堆,又開了兩罐啤酒招呼我在旁邊坐下。
雖然這種守株待兔的行為看上去實在蠢得無可救藥,可我想到維利嘉那或許正在海底發動革命的叔叔,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不論那條名叫莫蘭的人魚在十年前失蹤的原因是什麽,我由衷地希望那不會是遇到了安傑羅這個惡魔。
可我畢竟無法将此時興致正高的惡魔拖回去,只能暗暗祈禱那位叔叔不要在這個時候上岸;好在安傑羅酒量奇差無比,兩罐啤酒下肚就已然有些神智不清,卻又始終強撐着精神用望遠鏡觀察遠處的海面,過了好一會兒才在我會替他站崗的保證下栽倒在小船裏,不算甘心地睡下了。
我望向沒有在夜色中掀起一絲波瀾的海平面,有些慶幸地将安傑羅挪到船艙深處,打算帶上那幾個還在睡夢中打噴嚏的貴族青年回到極地歡喜號。
就在這時,我注意到礁石上有個人影動了動,本以為是哪個醒過來的倒黴家夥,誰知當我走近的時候才渾身冰涼地發現,他居然是一條人魚。
那明顯是一條完全成年的美麗人魚,矯健而優雅的背脊在星光下淺淺起伏着,拖出水面的魚尾是熠熠閃爍的銀色。他正百無聊賴地在昏迷的漂亮青年間掃視着,擡起的手在他們的臉頰上捏來捏去,好像在挑一棵大白菜。
想到只有王族人魚的尾巴才會是銀色,我有些隐隐地心慌;火堆剛剛熄滅,我看不清他的長相,因此只能試探着小聲道:
“……莫蘭?”
眼前的人魚顯然對這個名字不太敏感,意識到有人在說話後才轉過頭來,像是在蹙着眉看我。
既然他的名字不是莫蘭,看來不會是維利嘉的叔叔了。我剛松了一口氣,便看到他忽然從綁着漂亮青年的礁石邊繞過來,猶豫着停到了我身前,模模糊糊地像是在說着些什麽,聽上去有點像古英語。
我搖了搖頭表示自己聽不懂,他便停頓了一下,用标準的首都口音道:
“你是在叫我?”
他說着擡手摸上我的臉頰,又滑落到我胸前的名牌上。
“莫蘭……不錯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