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Chapter 24
時隔一周再次看到這位神秘的人魚巫師,我本能地退後一步,警惕地與他拉開距離。明明剛才經歷了一場幾乎吞沒了整艘皇家幽靈號的暴風雨,他卻神色自若地撩着濕透的長發,仿佛已經在瞭望臺上蟄伏了很久。
可能是過了發情期的緣故,他看起來不再妖嬈魅惑,冰冷的雙眸直直地注視着我,其中的含義不言而喻。“珀西……”來歷不明的危機感油然而生,我皺眉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珀西冷笑一聲:“做什麽?要是我再晚來一步,你恐怕就要帶着維利嘉私奔了不是嗎。”
我一呆,有些心虛地按熄了手中的煙。剛剛獨自發愁的時候,我的腦海中的确有那麽幾秒鐘閃過了這樣的念頭,心想幹脆帶着維利嘉坐上救生船一走了之,就算是慌不擇路地逃到藍鳳凰號,也總好過待在這艘不詳的船上。
人魚巫師顯然将我的情緒變化看在眼裏,眼底閃爍着某種幽深的光芒,忽然放軟了語氣道:“我想你現在應該相信我的話了,馬諾。這場暴風雨已經告訴你,我的預言不可能會出錯;維利嘉會在将來的某一天因為詛咒而死,而只要這一天來得不至于太快,就還有彌補的餘地。”
見我沉默下來,他便接着道:“我想你身為見過世面的人類大學生,應該不至于這麽快就愛上他吧?王族人魚生來便擁有強大的力量,而維利嘉自小就養尊處優,不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一舉一動都可能會帶來氣候異常的災難,如果你執意和他在一起,将來可能還會遇到更大的風險。你認為現在的維利嘉值得你去冒這個險嗎?”
珀西頓了頓,又道:“退一步說,你難道真的舍得讓維利嘉去死嗎?”
……
我看着他,有些幹澀的嘴唇想要張開,卻終是沒能吐出半個字來。眼前的人魚巫師顯然是個不折不扣的談判專家,每個字都仿佛利刃般紮在心口,讓我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來。
“其實說真的,這次他居然不管不顧地跟你上了船,王已經非常擔心,令我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件事解決,必要的話即便采取極端手段——也就是殺了你,也非得把維利嘉安全帶回去不可。”珀西眯起眼睛,用遺憾的口吻道,“可我實在舍不得。你知道應該怎麽做的,對嗎,馬諾。”
……
……
一路踏過皇家幽靈號上各種暴風雨的遺跡,我回到不久前還祥和而整潔的艙室,頹喪地将自己打包好的行李一一放回原處。維利嘉昏昏沉沉地在水缸裏睡着,披在水面上的長發像是豔麗的紅蓮,早已擺脫少年稚氣的五官美得奪人心魄,卻使我黯然下來,輕輕撫上了他的臉頰。
我和這種傳說中的美麗生物纏綿了七天七夜,對于一個生命短暫的平凡人類而言,應該是已經足夠了。
經歷了極度的悲傷和脫水,人魚看上去很虛弱,可察覺到覆蓋在臉上的熱源,還是下意識靠了過來。“馬諾……”他睜開眼睛凝視着我,又苦澀地低聲道,“我叔叔是不會死的,對嗎?”
我遲疑了一下,收回手平靜地說道:“我也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或許你可以回去把這件事告訴巫師,問問他應該怎麽辦。無論你叔叔是生是死,這之後都和我沒什麽關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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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利嘉沒有注意到我的異常,從水缸中撐起上身,認真地思索一陣後,拉住我垂在一旁的手道:“我有預感,你們船長一定知道點什麽;我需要找他問清楚,馬諾,帶我去見他。”
我抽回手,面無表情道:“他沒空見你。”
維利嘉一愣,似乎這才意識到我有些不太對勁,擡起頭茫然地朝我看來。
“馬諾,我……”
“維利嘉,你回去吧。”我咬咬牙,別過頭去冷聲道,“情人游戲我已經玩夠了。人魚和人類是不可能會有什麽未來的,就算是嘗鮮,你也應該心滿意足了;這幾天光是照顧你就把我累得夠嗆,那種事做多了也只會讓人感到膩煩,在我還沒徹底受夠你的任性之前,還是趕緊回去好好當你的小王子吧。”
維利嘉不知所措地聽着我莫名其妙的刻薄話,忽然察覺到什麽似的睜大眼睛,抓住我的手臂質問道:“是珀西對你說了什麽對不對!!一定是他!”
我皺着眉剛想否認,便聽到維利嘉焦灼起來的聲音:“我不會就這麽回去的,你不要聽他胡說八道;馬諾,我們一起逃出去好不好?到一個不會被他們找到的地方一起生活,我成年了,就算在陸地上也能過得很好,無論你到哪兒我都可以跟着……”
“閉嘴,維利嘉!”心煩意亂地甩開他的手,我愠怒道,“你知道自己給我帶來了多大的麻煩嗎?成年了卻連情緒都不會控制,随随便便就引來暴風雨搞破壞,那些毀損的貨物和設施我要在這艘船上白幹多少年才還得起?!”
……
這一時情緒的宣洩或許半真半假,可我看到維利嘉那明顯蒼白下來的臉色時才意識到,我可能真的刺痛到了他。
“對不起,馬諾。”他結結巴巴地道着歉,湊過來拉過我的手放在他的頸窩邊,小聲道,“這都是我的錯。我們部落深處的舊城遺址埋着很多古王朝的文物和財寶,就算把這艘船買下來也綽綽有餘,我會幫你還掉這些債,絕不會讓你失去自由的。”
我看着他,浮躁的情緒終于慢慢平靜了下來,半晌疲憊地揉揉太陽穴,擺手道:
“不必了,維利嘉。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了而已。”
維利嘉焦躁地擺擺尾鳍,表情看起來十分困惑,似乎無論如何也猜不到我驟變的原因。他想了一會兒,忽然道:“馬諾,你是在擔心詛咒對嗎?”
他直視着我認真道:“我不怕詛咒,也不怕死;其實我早就想過了,人魚就算活得再久,只是日複一日地待在那無趣的海底,吃喝睡覺也沒什麽意義。如果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哪怕只能再活上幾年,我也認命了。”
“……”
說不出的複雜情緒再次湧上心頭,我垂頭坐在床邊,喉口竟有些酸澀。眼前的人魚不加修飾的單純告白仿佛有着天然蠱惑人心的能力,哪怕這只是一個迷人的謊言,也足夠讓一個不曾戀愛過的青年溺斃其中了。
“……可我怕死,維利嘉。”不知過了多久,我擡起頭來冷漠地看向他道,“如果說會因詛咒而死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呢?你也要這麽固執地和我在一起嗎?要我犧牲人類本就短暫的生命來成全自己所謂的愛情?”
維利嘉愣了一下,我便站起身将他圈在自己的兩臂之間,一字一頓道:“更何況,如果你死了,活着的我難道就會開心嗎?連情人的生死都不在乎,這根本不是愛,維利嘉。等你回到部落去請求你父親恩賜一個美麗的王妃,再與她朝夕相處上一些時日,自然會知道愛應該源于兩個人的相濡以沫,而不是短短的幾天就能在床上做出來的。”
說着我伸出手去,将他從水中抱起來,徑直朝艙門外走去。
維利嘉伏在我肩頭顫抖了一下,似乎意識到了我接下來要做什麽,一陣沉默之後便大力掙紮起來,慌亂道:
“馬諾,不!求求你別這樣!!”
我踏上甲板,牢牢地将他禁锢在懷裏一路走到船尾,站在午夜中卷起浪花的茫茫海中央迎面吹着風,而人魚的眼淚早就流淌在了我的頸邊。他緊緊地揪着我的衣襟,啞聲懇求道:“馬諾,你喜歡我的不是嗎,不要就這麽丢下我……求求你……”
我用盡了最後一分力去克制自己,然後低下頭用冰冷的語氣說道:
“你說得對,可也只是喜歡而已。回去吧,不要讓我讨厭你。”
……
揚起的雙手在空中劃出一個殘忍的弧度,人魚的軀體摔落在水面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尤為刺耳。我知道自己過分粗魯的動作一定害他摔得很疼,卻沒有勇氣回頭去看他最後一眼。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甲板,生怕自己會在下一刻心軟後悔,回到老地方把身後的艙門緊緊焊死,确保不會再有任何一只蒼蠅飛進來打擾我,這才匆匆從壁板邊的夾縫裏取出安傑羅的日記,點上燈全神貫注地讀起來。
不知道加西亞船長是不是曾在我工作的時候進來翻找過,打從一開始我就十分小心地把它藏了起來,連每天窩在這裏的維利嘉都翻不到。
我一頁頁地翻看着,很快疲乏下來;想要一目十行地浏覽,卻又怕漏掉什麽關鍵內容,只好耐下性子一字一句來讀。
不得不說安傑羅雖然才華橫溢,寫日記的風格卻相當啰嗦繁瑣,連一些細枝末節的小事都記錄得十分詳細,這點倒是和我有些相似,或許他真的是和我連着血緣的親哥哥也不一定。出乎意料的是,他沒再提茉兒的事,仿佛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妹妹并不足以轉移他對人魚的期待與關注。
【本以為與人魚的初次邂逅會是我們抵達費氏碼頭之後的事,誰知在駛離巴雅克港後的這一天,我第一次見到了人魚。】
翻到這一頁時,我終于意識到自己找到了極地歡喜號事件的正式序章。血液仿佛在一瞬間沸騰起來,我定了定神,擡手将燈火調得更亮些,屏住呼吸繼續讀了下去。
【這天原本天氣晴朗,可不知道為什麽,到了傍晚海面上便飄起了濃濃的海霧,午夜時分四周更是稠白一片,幾乎看不清遠處的航線。謹慎的船長先生決定親自掌舵,無事可做的我便拎上自己的琴盒,想要到甲板上去久違地演奏一曲。】
【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中時,我隐約聽到西方的海面上飄來一些虛渺的人聲,像是哭泣又像是呼喚,遙遠得仿佛來自異世,為這幽深的夜晚增添了幾分古怪而詭魅的色彩。】
【我走到船頭四處張望,很快發現不遠處的濃霧中冒出一抹過分驚豔的人影來。他有着像是浴火紅蓮一樣的長發,翠榴石般閃耀的綠眼睛,雪白的肌膚更是完美無瑕;而最漂亮的,莫過于他那條拖在腰部以下的銀色魚尾。我從未見過這麽美麗的生物,而他毫無疑問就是我心心念着的人魚。】
維利嘉的叔叔?
我看着安傑羅龍飛鳳舞的花體字,忽然覺得哪裏有些奇怪。十年前的确也是維利嘉叔叔失蹤的時間,而維利嘉無論是性格還是外貌都與他那位叔叔相似,理論上這條人魚除了他叔叔也不會是其他人,可我接着往下看去,隐約冒出了某種來歷不明的可怕念頭。
【我連忙抛下繩索,而他也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拼命攀爬上來,累得仿佛已經失去了知覺,一頭紮進我懷裏後便暈了過去,口中似乎還在念着某個人的名字。】
【我聽到他說:“馬諾,不要抛棄我。”】
……
……
我攥着頁角的手微微顫抖着,從頭到腳一片冰涼。泛黃的書頁上古舊的墨跡告訴我,這的的确确是十年前的日記,而不是被哪個人一時興起塗上去的惡作劇。
我擡頭朝舷窗外看去,暴雨過後原本清澈的夜色早已不知何時彌漫起了濃深的白霧,仿佛給這孤寂的海面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而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悠揚的小提琴聲也似乎透過層層艙板飄了過來,就像安傑羅所描述的那樣,遙遠得仿佛來自異世。
【就在這時,我看到距我們極近的海面上出現了另一艘複刻般完全相同的極地歡喜號,在還未消散的海霧中若隐若現,就像毫無生息的幽靈一般緊挨着我們掠過,與這艘船背道而馳,而那上面站着一個幾乎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打扮得像是水手的金發青年。】
【他震驚地看着我,表情像是見了鬼。】
……
扔下手中的日記,幾乎是下一刻我便飛奔到甲板上,朝那在我眼前緩緩撥開的濃霧中看去。與皇家幽靈號近在咫尺的海面上屹立着一艘龐大的黑影,同樣的船桅,同樣的風帆,甚至同樣的蛇形标記,而維利嘉正抓住從船頭遞下的繩索,吃力地想要攀爬上去。
“維利嘉!!快回去!這不是我們的船!!!”
遠處的維利嘉好像聽不到我近乎于歇斯底裏的吼聲,仍是艱難地登上船,然後喃喃着倒在了金發青年的懷裏。
金發青年微蹙着眉側耳傾聽,仿佛并不能理解這條人魚的自言自語。
然後他察覺到什麽似的轉過頭,與我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