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11
丢下這句意味不明的話後,加西亞船長壓壓帽檐,像來時一樣雲淡風輕地走下了甲板。
而我站在原地,忽然感受到了一陣來歷不明的寒意。
昨天傍晚那來自不死者號的警告還歷歷在目,雖然我已經安然無恙地在這裏工作了八十二天,也從未察覺到什麽異常,這突如其來的警惕或許顯得有些多餘,可此時我看着在晨光中蘇醒的皇家幽靈號,竟覺得它有些陌生。
這艘船一定有什麽我所不知道的秘密,而加西亞船長則很顯然也有某個不為人知的一面。我從儲貨艙中拿出幾天份量的罐頭和淡水,将晾曬在欄杆上的衣物都收起來,打算在皇家幽靈號離港的最後幾天好好調查一番。
然而直到我處理好雜務回到自己的秘密基地時,我才發覺自己似乎忘了一個最大的麻煩。
維利嘉趴在水缸邊,百無聊賴地擺弄着我放在架子上的沙畫,将它舉在眼前觀察着玻璃框裏流淌的液體,居然真的在安靜地等我回來。舷窗開了半扇,日光照得這間狹小的艙室很是亮堂,我意識到維利嘉應該是打掃過了那些淩亂的痕跡,便不由得驚奇地朝他看去。
本以為他是個人魚部落裏嬌生慣養的小王子,現在看來倒是我想錯了;架上的工藝品和雜物都被擺放得整整齊齊,甚至很有生活的氣息,或許日後就算到了岸上作為人類生存,維利嘉也能很快适應。
這樣的想法使我心頭一動,感覺似乎抓到了什麽線索。欲望的氣息早已散得幹淨,維利嘉看到我回來,便驚喜地扔了沙畫撲到我懷裏來,仰頭親在了我的臉頰上。
“馬諾,你回來啦!”
維利嘉似乎尤其喜歡我的名字,動作也非常溫馨自然,給我一種我們好像已經認識了很久的錯覺;然而事實是,從第一眼看到他到現在只不過幾十個小時,可我卻覺得這已經比我在皇家幽靈號上工作的前八十天都要漫長了。
我看着他,他還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驕傲模樣,只是似乎多了點羞澀,這倒再次提醒了我昨晚發生的事。我輕咳一聲,從手中的袋子裏拿出兩個早餐罐頭,問道:“餓了嗎?不知道你們吃不吃得慣人類的食物,這兩天先湊合一下吧。”
雖然很想問問人魚一般都吃什麽,但是想到昨天那桶恐怖的蘇納魚,我還是知趣地不再多問。維利嘉應該沒吃過人類的食物,見我開了罐頭便湊過來,看着裏面拌着海鹽的玉米粒和煙熏豬肉直皺眉,不過也沒有拒絕,學着我的樣子叉起一塊肉送入口中,似乎滋味也不算壞。
維利嘉吃早餐的時候,我就坐在一旁觀察他。
實在是——太像人類了。
回憶着我迄今為止接觸到的人魚,不論是樣貌神态還是行為方式,我都從他們身上找不到任何違和感。或許珀西的故事的确有源可溯,他們的祖先和人類同屬一脈也說不定;見維利嘉還在小口對付着,我便坐到窗邊打開了安傑羅的日記。
維利嘉吃得很慢,我翻頁的速度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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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這件記錄着十年前訊息的舊物會帶給我什麽意外收獲,不過我很快失望地發現這本日記幾乎都是安傑羅登上極地歡喜號之前的內容,關于他枯燥無味的大學生活和對人魚的向往。我甚至得不到關于日記主人的有用信息,安傑羅是高是矮,是金發或黑發;畢竟不會有人在日記裏側面描寫自己的家世和容貌,我只能模糊地推斷他應該是個貴族,而且是個成績優異的醫科生。
他稱得上是個人魚專家,日記中滿滿地記錄着這種生物的故事,其中有關人魚由來的傳說和珀西告訴我的相差無幾;還有一頁用炭筆畫着對人魚身體構造的假想圖,可能是沒有真正親眼見過的原因,他一共畫了三幅,每幅都不太一樣。
第一幅的人魚只有形态像人,長着肉食動物般的獠牙和粗犷的腹背鳍,斑駁的鱗片也覆滿全身,似乎更加接近于傳說中的海妖;第二幅人類的特征多一些,指間像某種兩栖動物一樣連着半透明的薄膜,頰邊是菱狀的耳翼;而第三幅則除去長長的魚尾外,上半身和人類沒有任何區別。
我看向維利嘉,維利嘉也吃完了上岸後第一頓人類的早餐,心滿意足地挑着眉與我對視着。我思考了一會兒,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臉頰,發覺他除卻頸邊埋着近乎于隐形的鰓腔外,毫無疑問就是第三種完全人類化的人魚。
見我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他的頸窩,維利嘉顯然以為我是想和他調情,勾着唇就想親上來,卻見我的注意力始終在手裏的日記上,于是黑着臉打開我的手,背過身去生起了悶氣。
沒功夫去安撫某個無所事事的人魚王子,我一行行讀着安傑羅漂亮的花體字,不得不佩服他對人魚的研究是如此之細致;最讓我感到驚異的是,他甚至還知道那個怪誕的詛咒。
【父親告訴我,人魚和人類在思維認知上沒有任何區別,成年後也能在陸地上自由呼吸,這就為彼此創造了相愛的條件。可惜的是,人魚對人類似乎有天生的敵意,因此他們絕不能愛上人類,否則将會遭到祖先嚴厲的報複;而這個詛咒的內容也相當有趣——據說它會把相同的生命體困在兩個不同的時間點,直至死亡來臨。除非有一方放棄自己的愛人,否則這個詛咒就會衍變為一場要命的輪回,反反複複,永無止境。】
【當我問父親為什麽他會對人魚的詛咒知道得如此詳細時,他并沒有告訴我。】
我一頁頁翻看着,很快有了某種異樣的違和感。
因為安傑羅對人魚的興趣似乎并不是什麽詩人般浪漫的憧憬,倒像是為了滿足某種偏執又古怪的求知欲。
【也許是天生會被不同尋常的事物所吸引的體質,我熱切地期待與人魚相會的那一天,也并不懼怕所謂的詛咒。人魚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美好的詛咒,他們與人類的基因融合得如此和諧,如果摘掉他們的魚尾,他們就能夠在陸地上像個普通的殘疾人一樣生活也不一定……天哪,或許我該停止這種可怕的想法。】
【而現在機會來了。極地歡喜號将要經過傳聞中有人魚出沒的費氏碼頭,而我将邂逅人魚,也将改變自己的命運。】
日記的內容在這裏戛然而止。
直覺告訴我安傑羅是個危險的人物,他和十年前極地歡喜號的災難絕對脫不了幹系,可線索中斷在這裏,我必須得盡快去參加拍賣,把他所有的舊物都買下來才行。這樣想着,我看向還在生悶氣的維利嘉,忽然想到維利嘉的叔叔也是消失在十年前,不知道這是否只是一個詭異的巧合。
“維利嘉。”
我叫了他一聲,見他還蔫蔫地背對着我趴在那裏,便無奈地把他抱過來,伸手捏了捏他氣鼓鼓的臉頰。“乖,不要跟我鬧別扭了。我問你,你叔叔是什麽樣的人魚?”
維利嘉蹙眉看我,顯然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關注起他叔叔來,卻也沒有再計較剛才的冷落,側頭想了想道:“我叔叔是我們部落最美的雄性,既有力量又生性仁慈,在東部的族群很有聲望,大家都說我和他長得很像;因為我父親子女很多又總是很忙,我幾乎是跟着叔叔長大的,直到十年前……”
他忽然沉默了下來。我記得之前珀西說過,維利嘉的叔叔是因為政變失敗被首領趕出了部落,想必和他感情深厚的維利嘉心裏不算好受。
這聽上去似乎沒什麽特別的,如果不是因為十年前這個巧合的時間點,我想我不會關心一條政治失意的王族人魚的下落。于是我又問道:“他叫什麽?”
“不叫什麽,我叔叔就是我叔叔。”維利嘉搖搖頭,“人魚幾乎都是沒有名字的,我們靠氣息就能識別對方,平常又不喜歡說話,不需要名字這種麻煩的東西。”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那你為什麽叫維利嘉呢,我的小王子?”
維利嘉托腮沉思着,尾鳍在水面上拍了拍,自己也相當困惑般說道:“我的名字是珀西取的,珀西的名字可能是他當上巫師後自己取的,誰知道呢。”
原來如此。誰能想到人魚能像人類一樣在海底建設自己的文明,卻連個名字都懶得起;不過話說回來,維利嘉的名字和巫師大人比起來算是很可愛了,也不像安傑羅似的随處可見,他當初取名的時候一定下了不少功夫。
這時,維利嘉忽然想起什麽似的道:
“等等,我叔叔應該是有名字的,以前聽珀西說過,好像叫……叫……”
他扶着額頭苦苦思索着,好半天才脫口而出:
“莫蘭,我叔叔叫莫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