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100章
京師·司禮監
慕良從城外辦差回來,剛踏入司禮監的門就見平喜匆匆跑了過來。
“幹爹。”他見到慕良後,踮起腳就湊到他耳邊私語,“娘娘在慈寧宮,太後又找她了。”
太後又找娘娘了?慕良解下身後的披風遞給平喜,“為的什麽事兒?”
“嗐,新的糧草緊着置辦完之後,國庫裏就空了,和西洋的買賣又還沒談成,殷大人就想加收三個月的稅先頂着,可娘娘不同意,又将之前提的增收皇稅的方案提了出來。”平喜一邊說一邊去給慕良挂披風,他把司禮監休息室的門關了起來,小聲道,“殷大人自然不同意,萬閣老又不在,兩人就在中堂吵了起來,沒人敢攔,吵了半個時辰。下午太後就把娘娘叫走了。”
他倒了水給慕良,憂心忡忡,“太後剛剛拿和親的事兒敲打過娘娘,娘娘這麽快又舊事重提,兒子估計,太後這回是真的要動手了。”
慕良猛然想起三年前蘭沁禾在蘇州同他說的話,當時她笑着敷衍了過去,慕良也沒有當回事。
收皇稅,這樣的事稱作謀逆都不為過。萬清如果在內閣,絕不會讓娘娘說出這樣的話來……
等等,為什麽娘娘三年的時間裏從沒有提過,偏偏在萬閣老病了之後才提?
慕良恍然一驚,“這幾日娘娘宿在哪裏?”
“好像都在郡主府,朝中事忙,郡主府離得近些。”平喜答道。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慕良握拳,他實在是太過遲鈍。
萬清明明病着,素來孝順的蘭沁禾卻在第一日服侍母親後就回了郡主府,這哪裏是因為什麽事忙,而是她一早開始做了提收皇稅的準備。
她清楚這件事有多麽的艱難,于是把萬清摘出去,讓司禮監鎮撫司知道這件事和萬清無關。
慕良重重地閉眼,連坐之下,血親之間哪有什麽無關。娘娘就是十年不再和萬清見面,這件事最後也會落在萬清頭上。
因為她是蘭沁禾的母親、是西朝的首輔,這件事她逃不了幹系。
娘娘啊……蜉蝣撼大樹,您要做什麽啊……
蘭沁禾沒有和任何人商量,她沒有告訴母親,沒有和慕良商量,單槍匹馬地闖進了紫禁城,槍尖直指金銮殿上的龍椅。
她在江蘇磨了三年的槍,一直默默準備着,終于等到了皇帝召她回京、步入內閣。
慕良實在想不明白,娘娘向來是個內斂克制的性格,她似蓮花,雖然讀的是聖賢,可也深谙水下污泥對于蓮花的重要性。
她會低頭附和權貴,喝酒、賭博、養戲子,這些都可見她并非極端的清高之輩。
怎麽會在這件事上犯糊塗呢。
前方戰局危及,娘娘此時最該做的就是明哲保身,何至于在這個節骨眼上冒天下之大不諱。
這件事,就算是慕良也束手無策。泰山皇權之下,沒有人可以動搖半分。
“讓慈寧宮的人盯着,一有消息就回來禀報。”最後,他只能這樣說道。
慈寧宮內,太後正攜着蘭沁禾的手走在花園的石子路上,兩人迎着秋日午後的陽光,看着就像是一對普通的貴家祖孫。
“沁禾呀,你知道皇奶奶在你這麽大的時候,最想做的是什麽嗎?”老人看向左側,那裏長了一樹金桂一樹銀桂,花香馥郁,濃得散不開。
蘭沁禾傾身,“兒臣不知。”
“我想把你太.祖爺打趴下,讓他管我叫主子,因為他老是趾高氣昂的,看着就煩。”
“噗。”後面跟着的姑姑忍俊不禁,太後嗔她一眼,然後繼續跟蘭沁禾說話,“這事兒奶奶只告訴你一個人,不許別往外說。”
蘭沁禾點點頭,睜大了眼睛好奇道,“您說。”
“有一次你太.祖爺在禦書房看書看睡着了,我去的時候,他那身龍袍就挂在椅背上。我想着,當九五至尊多氣派呀,于是就偷偷把龍袍穿上了。”
蘭沁禾一笑,“皇奶奶不愧是皇奶奶。”這樣誅族的事情也敢做出來。
太後接着講,“你別說,我穿上還挺合身。太.祖爺醒了,他看見我穿了龍袍也不氣,還笑眯眯地跟我說,‘你穿着好看,這件衣裳就給你了’。”
“我怎麽沒見您穿過呢?”蘭沁禾問。
太後嘆了口氣,沒有回答。她停下了腳步,正了色看向蘭沁禾,“穿着呢,打從太.祖爺去了,我已經穿了這件龍袍四十年了。”
蘭沁禾一愣,她從沒想過能從太後嘴裏聽到這樣尖銳的話。
“我日裏穿,夜裏也穿,沒有一刻能把它脫下來。”她直直地望着蘭沁禾,“丫頭,你是七歲得的郡主,到如今不過二十四年載。才穿了一件郡主的鳳袍,你就被壓得喘不過氣,可皇奶奶已經把這件龍袍穿了整整四十年了啊。”
她唇邊的笑意染上了苦澀,“人人都羨慕這皇城裏的日子,可皇城裏的人呢,誰又不是羨慕外邊的日子。”她拉着蘭沁禾的手,握在掌心,“你有志氣,奶奶心裏明白,咱們沁禾是要做大事的人,請民願、清盛世,這些年你做的奶奶和皇帝都看在眼裏。”
“但是丫頭。”她擡起頭,那雙帶着皺紋的眼睛泛紅,在日光下閃着明顯的淚光。太後伸手,撫上了蘭沁禾的側臉,“一件龍袍,需要兩百名繡娘花上三四年的功夫,你可以拿剪子剪了它,但要想将上面的絲線一根根抽出來,到死也難啊。”
蘭沁禾沉默着,良久,她低聲道,“可是娘娘,這件衣服從一開始就織錯了,不想棄了它,那就只能拆了重織。”
再不重織,唯有抛棄。
太後深深吸了口氣,滿目失望,“你不為自己想想,多少也該為了你家中父母想想。”
“我正是為了我家中父母着想。”蘭沁禾擡眸,眼眸深邃,“君父國母皆在,兒臣如何不為家國憂心。”
“你…”太後一怔,女子的目光讓她忽地忘記了後話,好半晌,她才軟了語氣,“縱要改革,如今強敵當前,內裏要是再生變動,難免會引發亂事。這件事內閣要慢慢商議,絕不能操之過切。”
各地藩王、皇室宗親一旦鬧将起來,國将不國。
蘭沁禾明白這一點,可她更加明白改革之事絕不能拖,一旦拖緩就不會再有下文。
“娘娘,此時鞑靼進犯,國庫空虛,這正是改革的好時候。若是等到鞑靼退去,國泰民安之時,那些皇室宗親焉能答應加收皇稅。”
她後退了半步,“我不明白,只是單單收他們一成田稅而已,為何就是不可行。平頭百姓,從未受過禮儀教化的,也能每年每月的為國庫裏繳銀;那些皇室宗親每年都拿朝廷那麽多的俸祿,他們為什麽就不願拿出九牛一毛來為國渡難。這是彥氏的天下,他們頭頂各個都頂着彥姓,就算是孝敬君父,也該拿些錢出來以全孝道。”
蘭沁禾提起衣袍,跪在了太後面前,仰着頭望着她,“皇奶奶,您是三朝的國母,只要您發話,這件事就成了大半。國庫年年空虛,百姓年年重稅,二十年倭患剛清,鞑靼又接踵而來,鞑靼以後西有亦力把裏、北有瓦刺。東有女真。不過一個倭寇進犯,偌大的西朝竟是連一場秋闱的錢都出不起了!”
她雙眼通紅,拉着太後的衣擺哀求,“如今還能靠着和西洋各國的買賣籌措軍饷,可有朝一日西洋諸國起了歹心又該如何?戰船火炮皆是從他們那裏買入,這麽多年來我們光是抵禦外敵、救濟災民就拖垮了整個國家。民生艱難、溫飽難行,何時才有精力支持工商?”
“皇奶奶,”蘭沁禾膝行了兩步,膝蓋抵上了太後的鞋尖,“大弊不革,如何自強啊!”
太後低頭,她看着女子年輕的面龐,沉沉地長嘆。
“沁禾啊……”她閉上了眼睛,摟住了蘭沁禾的頭,“你母親掌着工部,殷姮掌着戶部,這些道理她們又如何不知、皇奶奶又如何不知。”
老人搖了搖頭,熱淚從閉着的眼裏流下,“這個時候我不能答應你,藩王們遠在藩地,奶奶不能冒這個險啊。”
蘭沁禾怔怔地擡頭,“那……什麽時候才可以?”
太後沒有說話,直到蘭沁禾出了宮,她也一言不發。
什麽時候……等到西朝贏來明主,等到君臣一心,等到國泰民安,等到清明之世。
太後看着女子出宮的身影,苦笑着嘆息。
“殷姮壓不住她啊。”她呢喃自語,旁邊的姑姑聽了附和道,“她們是打小的情誼,這兩次籌措軍饷殷姮是全力相助。況且國庫現在空着,指不定她是有意放蘭沁禾來鬧的。”
“這樣不好。”太後搖了搖頭,“臣民其樂融融,皇家就沒法太平了。”
她擡了擡手,“那人也休息夠了,放他回來吧。萬清不在,內閣天天吵來吵去,還是得有個老臣壓住才行。”
姑姑微訝,“娘娘您還想着他呢?”
“從來就沒忘過。”太後又是一嘆,“把沁禾留着。這麽大的朝廷裏不缺善臣,缺她這樣的直臣,留着吧,沒什麽壞處。”
她轉身回宮,“把那道聖旨拿出來,燒了吧。”
“您是說先帝留給您的密旨,抄斬蘭家的那道?”姑姑大驚,“您不怕她捅破了天?”
“所以才要找個人來壓壓她,殷姮不行,她私底下是和沁禾一條心的。”太後道,“立馬下旨,叫王瑞回來理事,代理首輔位,直到萬清回來為止。”
作者有話要說:23:00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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