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議事被迫打斷,萬清送進了太醫院。
殷姮把床邊的位置讓給了太醫,出去對上了心急火燎又不敢上前的蘭沁禾。
“母親她……怎麽樣了。”她忐忑不安地問。
殷姮抿着唇,“不是什麽疑難雜症,說好治很好治,說難治也難治。”
“到底是什麽?”
殷姮看了眼裏屋,扶着蘭沁禾的肩膀讓她借步說話,兩人走到了院外,她才開口,“肝風內動。”
殷姮壓低了聲音,“諸風掉眩,皆屬于肝。這病多因年老腎虧、過度勞倦、七情所傷、飲食不均。不要再讓她通宵達旦了,一到亥時就讓她歇下,哪怕睡不着躺在床上閉眼發呆也好。三餐一定要吃齊,平日裏該放手的盡量放放。”
蘭沁禾赫然回想起她剛剛回京師那天去找慕良,在府裏看見書房還亮着的燈。
“萬閣老今年五十九了,該好好保重了。”
她猛地僵在原地,渾身都被冰雪浸透了一般。她不可避免地聯想到:淩姨也是五十九去的。
七情所傷,除了上頭的老人、底下的孩子們要操心,萬清老年失友,安能不悲恸于心。
殷姮嘆了口氣,“萬閣老現在看着,比王閣老還顯老态啊。”
王瑞和萬清不一樣,他只管好最近的幾個門生,萬清卻不管人還是事都要一一過問。她別說血燕,就是三餐也不一定按時都進,到了這把年紀,生死全然只看天意,自己又不多加保重,随時去了都不奇怪。
蘭沁禾紅了眼睛,低着頭張了張嘴,片刻喃喃自語,“是我不孝啊……”
殷姮拍了拍她的肩,“你去江蘇是盡忠,自古忠孝就難兩全,沒什麽對錯的。”她又望向了裏屋,“不過看這個樣子,萬閣老一時是沒法回來理事了。”
首輔不在,次輔代理。這一次抗擊鞑靼的人選勢必是古朔了。
蘭沁禾緋色官袍下雙手隐在袖中,她握緊了拳,再沒有心思管這些明争暗鬥。
畢竟是老臣又是首輔,皇帝準了蘭沁禾兩日假回去照料母親,又派了貼身的大太監前去安撫,以示隆恩。
慕良帶着皇帝賞賜的藥品來蘭府的時候,正好蘭沁禾出來倒藥渣,她親力親為這些事情,不假借丫鬟之手,剛剛喂完萬清一副藥,準備去清洗藥罐。
見到慕良後她并無太多的意外,勉強一笑,“慕公公來了?”
床上的萬清聽到了這句話,支撐着爬起來要見慕良,“是、咳咳……是慕公公來了?”
蘭沁禾聽到響動後連忙返身回去,慕良也順勢跟她進屋。
“萬閣老不必起來。”他按住要起身的萬清,将手裏的藥品放在一旁,蹲到萬清床前看望她。
萬清虛虛地露了點笑容,“一點點小事,哪裏就得勞煩慕公公親自跑一趟。”她沒有那身華麗的一品緋袍撐着,着了白色的亵衣後顯得極為虛弱。
慕良柔聲道,“是萬歲爺讓我來的,他老人家心裏記挂着您呢。”
“強敵進犯,這種時候我卻倒下了……”她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那只手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發顫,萬清苦笑,“愧對聖上啊。”
“內閣的事情暫且由殷閣老代理,這打仗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您老不必擔心,好好休養着,萬不要再為難自個兒的身體了。”
萬清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慕良傳達了聖意,便退了出來,蘭沁禾送他回去。
兩人走在花廊上,慕良望向了蘭沁禾,“太醫院的太醫都說了,這病好好養着,不是什麽大事,娘娘也不要太過憂慮了。”
蘭沁禾深吸了一口氣,望着遠方的老樹,“我有心想勸母親告老,可她連說的機會都不給我一個。”
慕良跟着嘆氣,“恐怕就是萬閣老願意告老,萬歲爺和太後也不會答應。”
殷姮再有才氣韬略,今年也不過三十四,在萬清手下當個次輔可以,她還擔不了首輔的大任。蘭沁禾也才剛剛踏進正軌,離能夠繼承萬黨一脈還早得很,這個時候必須有個德高望重的老臣頂在上頭,把西朝撐住。
萬清要是現在走了,官場勢必大亂。
蘭沁禾停下了腳步,她側身看向慕良,慕良也停了下來,不解地回望蘭沁禾。
“你眼下的青黑又重了。”她輕輕開口,想要碰一碰這人的眼睛,卻礙着家裏人多不好動作。
蘭沁禾抿唇,“母親已經這樣了,慕良,我經不住你也倒下的。”
慕良臉上一熱,雙手攏在袖子裏,恭敬地俯身,“是,臣會注意着的。”
“你每次都這麽說,哪次就真的聽進去了。”蘭沁禾搖搖頭,“我真希望你只是個小太監,那樣我就能向聖上把你讨來,你便再也不必那麽辛苦了。”
這番對話曾經也有過,可這時候蘭沁禾的心态和從前截然不同,她深深地望着慕良,“你現在是一人之下的九千歲,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有花不完的錢,可你每日都幾乎待在宮裏,那座千歲府對你來說可有可無。
你不貪酒,不買女人,也不愛什麽書畫古董,慕良,你這麽是為了争什麽呢。”她知道慕良絕非為了什麽民生大義,可他也過得并不享受奢靡,他到底是為了什麽而過活呢。
這席話有些尖銳,慕良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
“娘娘,我們這樣的人一輩子也出不了宮,沒法老老實實地攢點錢、做個輕松的營生過完一生。在宮裏,不是被踩就是踩別人,所期盼的,說到底就是想活得像個人。”
但他這輩子到死也做不了人,只是個半身的奴才罷了。所謂權宦,能有幾個可以善終,就算是小心了一輩子上任掌印林公公,最後也是死在了自己的幹兒子手上。
他擡眸,明明要比蘭沁禾高出半個頭,卻像是在仰視她似的,那擡眸打量她的神情卑微到了塵埃裏。
“說出來不怕娘娘笑話,在臣的眼裏,娘娘是天人,臣就想着哪日能跟天人靠得近一些,自己也就像個人了。”他說完腼腆又自嘲地笑了笑,“結果反而愈加的自慚形穢。”
蘭沁禾一怔,她顧不得還是在家中,一把拉住了慕良的手,“你這樣說,叫我怎麽擔得起。”
慕良搖搖頭,後退了一步,把手從蘭沁禾手裏抽出,人多口雜,娘娘得避嫌。
“不論娘娘信不信,臣永遠都不會改變心意,臣不是個好奴才,侍奉着二主,可臣的心裏,一直只有您一個主上。”
這是放肆的話,也是慕良難得鎮靜的情話。蘭沁禾并不歡喜,反倒愈加心酸。
慕良不等她說話,率先躬身拜別,“萬閣老那裏還需要您看着,臣就不多打擾,先回宮了。”
蘭沁禾張了張嘴,她想說點什麽,可最終也只是說了一句,“你去吧。”
打從第一面開始,她對慕良就抑制不住的心存憐惜,這種感覺在日後的相處之中愈發濃烈。
怎麽會有這樣的司禮監掌印,怎麽會有這樣讓人心疼的九千歲。
她望着慕良離去的背影,站在原地看了好一會兒,才返身回了母親身邊。
她是個不孝子,也是窩囊的妻子。既不能讓父母安心、抱到孫兒,也不能讓丈夫平安喜樂。
蘭沁禾閉了閉眼,悵然無比。
……
兩日後蘭沁禾回到了公署,接下來的日子由家中的幾個孩子輪流照料萬清——除了蘭沁禾。她以國事繁忙為由搬出了蘭府,又回到了郡主府,甚至連散值之後也從不去蘭家。
這樣的舉動讓人納悶,有些殷黨的禦史已經寫好了奏章,随時準備彈劾蘭沁禾不孝之罪。
等蘭沁禾回到公署以後,發現內閣還在議誰去打鞑靼的問題。她心中疑惑,自己不在,母親病了,殷姮怎麽會把這件事拖到現在?
事實上殷姮也是無比郁悶,萬清一倒她就報上了古朔的名字,拟了票拟、遞送通政史司轉交司禮監披紅。結果票拟到了司禮監,又被打回來了。
想也知道是慕良不同意。
他也不說誰去合适,挑了古朔的一堆毛病,讓內閣再選別的人過來。內閣再選出別的人選,他又一一打回來,反正沒有一個能通過。
殷姮當然明白慕良心中早有人選,那就是蘭沁禾舉薦的納蘭珏。
雖然萬清暫時走了,可萬黨一派還有司禮監的老祖宗做鎮山利劍,實在讓人又氣又憋屈。
蘭沁禾剛一回來,了解了其中內情後,明白是慕良在幫她拖着。于是立即自己上了一道疏舉薦納蘭珏,果然交由司禮監後,司禮監立刻批準。
接到任命的聖旨之後,殷姮意味深長地看向了蘭沁禾。
該提醒的她都提醒了,古朔要是敗了朝廷還要用她來籌集軍饷,可納蘭珏若是敗了,蘭沁禾首當其沖,但願這個納蘭珏能不辜負沁禾的苦心罷。
她把聖旨遞給蘭沁禾,鳳眸微彎,“納蘭珏既然是蘭大人舉薦的,聖旨就由蘭大人安排送往江蘇吧。糧草先行,我昨日就讓他們押送過去了,你告訴納蘭将軍,只要能打贏這一仗,需要什麽盡管開口。”
這件事她不再沾手,對方是沁禾,背後的那些小動作她就不做了。與鞑靼對戰或贏或敗,全看天命吧。
蘭沁禾接過聖旨,擡眸對上了殷姮的眼,她輕輕颔首,“好,下官就代她謝過閣老了。”
明宣九年九月二十一,接到诏命的納蘭珏被封為安遠将軍,領兵北上抗擊鞑靼。
她先從江蘇趕赴北京,接過了皇帝親自遞給她的帥印。
午門之下,女子單膝而跪,她身披黃金甲,面若冰霜,自眉梢到鼻尖有一道猙獰的長疤。背後是十數萬的大軍,廣場上飄着各色的将軍旗。
這不是一個人的獨角戲,這場北上的戰役集結了西朝如今所有傑出的年輕将領。
內閣輔臣和司禮監的禀筆們站在高臺上,底下各色的将軍旗便是這兩大權力機關裏的縮影,每一個将軍背後都牽着千絲萬縷的政黨幹系。
高巍浩然的紫禁城被城門一分為二,上是文臣,下是武将,看似毫無聯系,實則密不可分。
蘭沁禾搭上了朱色的欄杆,她看着早已不再是少女的納蘭珏翻身上馬,抽劍高喝,一路北行。
三年的時間,納蘭珏随着父親歷經沙場,學會了刀槍劍戟、摸透了戰船火炮。
秋日的陽光下,下方跨在烈馬上的女子已經看不見四年前那個秋天抱着小母馬的影子。
女兒初長,蘭沁禾眼裏流露出了幾分欣慰和凝重。
這一仗,納蘭珏敗,則萬黨敗;納蘭珏勝,則萬黨勝。
争氣啊,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