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慕良期翼地等待寵幸,但淩翕屍首未寒,蘭沁禾不可能有那份心思。
她碰了碰慕良的手,很快就收了回來。
慕良心裏一陣失落,可又覺得這樣才是對的。娘娘不是明宣帝,她是有抱負的國士,他應當支持娘娘,不該勾着她往壞處堕落。
蘭沁禾是從沒想過在這個時候和慕良親熱的,她壓根就不覺得有人能剛剛參加完喪禮後還想着那種事,于是也沒注意慕良的小心思,開口道,“老師的事情也處理得差不多了,我明日一早就要趕回常州,你自己在南京要多保重。”
慕良張了張嘴,他剛想說話外面就傳來了宣蘭沁禾的聲音。
蘭沁禾和慕良對視一眼,随後起身對他道,“我去去就來。”
“是。”
慕良是知道傳喚蘭沁禾所為何事的,為褒獎蘭沁禾在常州解決了雞瘟,并且處理了李門逼迫百姓逃稅這兩件大事,朝廷升她為江蘇布政使右參議,日後她就該留在南直隸的省衙裏了。
慕良打從心底裏高興,他日後再想見娘娘便容易得多,甚至可以和娘娘朝夕相伴,随時伺候了。
蘭沁禾出去接了旨,在聽到升她為布政使右參議後猛地擡頭。
“恭喜蘭大人了,快接旨吧。”宣旨的官員笑眯眯地讓她起來,可蘭沁禾卻一動不動。
她好不容易在常州有了起色,可以将從前積壓的冤情、府裏的歪風邪氣一件件着手處理了,現在竟然讓她做什麽參議,一切又得重新開始,而常州那邊好不容易積累的一層磚牆也必然要塌。
雖然在旁人的眼裏升遷是好事,但蘭沁禾私心裏是極不情願的,她寧願就當一個縣令,好好的把一縣的百姓給安頓好,不要剛坐熱一個凳子又換一把椅子。
但再不情願,聖旨已經下了,她無法抗旨不尊。
于是慕良看見蘭沁禾回來時,便是一臉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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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馬收斂起了自己的竊喜,端出惴惴不安的表情問,“發生什麽事了?”
蘭沁禾将聖旨拿給他看,淡淡地笑了笑,“沒出什麽事,是好事。”她的笑不及眼底,并不喜悅。
慕良擱了聖旨沒有看,“娘娘,休息兩日吧。”
現在的蘭沁禾,連在京城慣有的客套笑容都寡淡了兩分。
半年來她沒有休息過一日,用的燈油費都比從前翻了一倍。
蘭沁禾愣了愣,沒料到慕良忽然說這個,好笑道,“怎麽突然說這個?我沒病沒災的休息什麽?”
慕良張口,最終只是吶吶道,“臣只是……怕娘娘太累了。”
這樣暖心的話讓蘭沁禾柔和了眉眼,她抿着唇淺笑,“不累,體膚之勞而已,比在郡主府時快活。”
雖然常有被氣得冒火的時候,可她現在是踏實的,比在郡主府聽戲打牌要開心許多。
蘭沁禾這樣說,慕良便沒了言語。
“不過我确實該歇兩日,”蘭沁禾歉意地看向他,“你來了江蘇那麽久,我還沒有好好陪過你,之前實在是分身乏術,趁着上任之前還有三日空閑,你想做什麽我都依你。”
現在的常州已經不歸她管轄,左右也沒什麽天大的事情,她應該顧忌下慕良的感受。
政事要做,家人也不能疏忽。
慕良睜眼,望着女子含情的雙眸,他心裏咕嚕咕嚕地冒氣了甜泡泡,但面上他只是腼腆道,“娘娘不必遷就臣……”他哪裏敢讓娘娘陪着他浪費時光呢。
“不是遷就。”蘭沁禾正經地糾正他的措辭,“我是覺得歡喜才待在公公身邊的。”
她已經和慕良交換了信物,聘禮嫁妝都齊備了,就連歡好都有了兩次,怎麽會只把他當做消遣呢。
說是陪伴,但最後慕良還是揣度着蘭沁禾的心意,提出想在南直隸的田壟散心。在明白慕良提議的深意之前,先需要了解一下西朝一個省內的官僚結構。
巡撫、總督是臨時的官職,一般都由布政使來兼任。一個省內最高長官被稱作布政使,掌管一省民事;其次為按察使,掌管一省刑名。
所謂布政使、按察使并不僅僅是兩個人,而是兩個機構,其中還包裹參政、參議、佥士等一系列官職,這兩個機構裏的最高長官被稱為布政使、按察使。
蘭沁禾即将擔任布政使參議就是布政使機構中的一個官職,需要兼管兵備道。
西朝兵備道除了最開始的練兵、剿匪、屯田和糧饷等軍事職能,發展至今還包括了撫民、處理道內冤假錯案等民事職能。掌管兵備道的長官都是各省布政使、按察使的參議、佥士。
一個兵備道內,除了最高長官,還會有指揮衛等輔佐。換而言之,從現在開始蘭沁禾成了納蘭珏的上級,她們開始在公務上有了交集。
蘭沁禾的官路從這裏開始有了偏向軍事的趨勢,按照西朝文官節制武官、武官地位低下的情況來看,她雖然有這樣的趨勢,但大體上不可能接過蘭國騎的衣缽、真正地跑到沙場上殺敵,更大的可能還是在複雜的文官集團裏面徘徊。
慕良所提出的讓蘭沁禾陪他到城郊走走,一個是看看外面的治安,使她對轄地有大概的了解;另一個原因是此時正值六月,江蘇的早稻和蠶絲已經成熟了,正好可以去審查一下民情。
他知道蘭沁禾心底還是惦記着公事和百姓的,不敢耽誤她的時間,更不想讓蘭沁禾以後回想起來,自己就是個累贅。
兩人脫了绫羅,換上了麻衣,牽了一匹馬走了出去。
蘭沁禾已經許久沒有穿過麻布了,她看着自己卷起半截的袖子,頗為感慨,“絲綢穿久了,連粗布都穿不慣了,日後還是要多穿粗布。”
“娘娘說的是。”慕良恭敬地附和着,心裏不以為然。
肉糜吃慣了,偶爾喝粥算是養胃,可若是頓頓喝粥,那就半點樂趣也無了。
蘭沁禾牽着馬,她看着兩邊田地裏的農戶,倏地一笑,“你說等我們老了,也在江南租個院子置辦些田地好不好?”
“娘娘是記起陶淵明了?”
兩人說了一句,接着很快沉默了下來。
蘭沁禾想要這麽做容易,慕良卻不行。他是太監,死也要死在宮裏。
“慕良,我從前就在想……”蘭沁禾低頭看着腳下的泥路,“你這樣子不是個正道。”
一旦有了矛盾沖突,皇帝身邊的奸宦首當其沖。慕良現在的做派,等王萬之争有了結果,小皇帝又長大了,太後就要開始收拾他了。
這其中的關系慕良又何嘗不知。
“生死有命。”最終他只是低低地這麽說道,“打進了宮,做奴才的就沒指望什麽了。”
風光一日算一日吧。
蘭沁禾停了腳步,松開了缰繩。
六月的上午日頭已經烈了,慕良體虛,走了這麽會兒路額上出了汗。
她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拿出了帕子給慕良拭汗,接着扶他上了馬,“中午了,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吃點東西吧。”
難得的休息,她不想繼續這些掃興的話題。
慕良睜大了眼睛,要他坐在馬上讓娘娘給他牽馬,這成何體統!
他急忙抓住了缰繩,想要下來,“娘娘您坐,臣想要走。”
蘭沁禾回頭,“你想要走?”
“是。”慕良點點頭。
女子彎起了眸子,“那你繼續想。”她說着轉回了頭,拉着馬往前面走,甚至還走得更快了。
慕良一愣,一邊扶着馬維持平衡,一邊扶着鬥笠防止掉落。
娘娘方才是在同他玩笑?
他怔怔地回想着剛才女子笑意吟吟的面容,在慕良的印象裏,娘娘還從未對他露出過這般輕松的姿态。
霍然之間,慕良反應了過來,娘娘是同他更親近了麽。
胸口升起了一股酸澀的暖流,溫暖但是尖銳。每當蘭沁禾朝慕良走近一步時,他就免不了去想:這樣的光景還有多長、娘娘日後厭棄了他怎麽辦?
不管蘭沁禾承諾多少,慕良并不相信。
他看得太多了,那些将主子的一兩句喜愛信以為真的奴才,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聘禮也好、表白也罷,蘭沁禾撼動不了慕良二十年來見證的血腥黑暗。
他能爬到司禮監老祖宗的位置,除了狠,最大的長處就是看得清自己。
三十多歲的老太監,長得又醜又不知趣,娘娘可以貪他五年、十年的新鮮,可誰能保證一輩子都是如此?別說他一個太監,就是滿天下門當戶對的才子佳人,又有幾個能一輩子恩愛如初。
萬事利當頭,要想娘娘永遠願意看他,除了證明自己的價值、讓自己和蘭門綁在一起別無他法。
他不會是第二個舒鈴,絕不會被主子偶爾的好言好語驕縱了內心。
慕良永遠恪守着心中的警戒線,他在娘娘面前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奴才。
蘭沁禾帶着慕良走進了家小飯館,她伸手去扶從馬上下來的慕良,幫他撣了撣衣上的褶皺。她在幫慕良整理衣裳的時候一直不見小二來牽馬,這才想起來這裏不是京師,只是個村頭小店罷了,于是自己去栓好了馬。
慕良打量了一下這家兩層的客棧,這裏遠離市區,地租倒是便宜,這家店占地不算小。可是屋檐屋頂都積了灰塵,門前的梁柱也有點爛了,從門裏往內往更是昏暗一團,渾然一副肮髒油膩的模樣,娘娘怎麽能在這裏吃飯?
蘭沁禾拴好馬回來,就見慕良站在店門口,面色猶豫不決。
“怎麽了?”她問,“是想回城裏吃嗎?”那路上就要花不少時間了。
這時候正是飯點,裏面坐了不少人,慕良再一看那些食客的穿着打扮,都是些粗蠻的農戶,就更加不願意讓娘娘在這裏待了。
他踟蹰道,“娘娘,我們還是回去吃吧。”
蘭沁禾愣了下,她昨日聽慕良說要來外面走走,特地問了衙門裏的人有哪裏好玩,這家店是百年的老店,鹽水鴨做得南京聞名,她是打算帶着慕良來嘗嘗鮮的。
不過慕良畢竟在宮裏待慣了,這樣的地方确實為難他。
思及此蘭沁禾便颔首,“也好,那還是回去吧。”
兩人說話之間就要走,忽然打後方傳來了馬蹄聲。回視過去,就見塵土紛揚,打馬上下來了幾個扛着大刀斧子的壯漢,直直地朝這邊走來。
為首的男人身高九尺,将一柄九環刀抗在肩上。
他一眼看見了門口的蘭沁禾,魚珠似的眼裏綻出了兩分邪佞,嘴角也忍不住上揚,露出了一口結實發黃的牙齒。
蘭沁禾目光一沉,錯步上前,将慕良擋在了身後。
倭患肆行,江蘇布政使病逝,她便料到民間會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