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蘭沁禾所料不錯,以王家為首的常州豪強們需要她把地租崔上來,否則常州之內,不會有任何一位大夫給蘭沁禾好臉色。
知府兩三年一換,可這些都是百年的家族,常州的大夫們不傻,他們知道自己要在常州生活一輩子。
蘭沁禾深深吸了口氣,今天是二月二十,早晨的天氣還冷得很,可雞瘟已經蔓延得熱火朝天。
她回到公署裏收到了死人的消息,是下面的兩個知縣報上來的,請州裏派人醫治。
不止醫館,如今下面的地方官也開始向她施威。
雞瘟這種病極難醫治,死亡率極高,又會傳染。
蘭沁禾坐在了椅子上閉目想了一會兒,接着提筆修了兩封信,朝外喚道,“來人!”
跑進來的是衙門的書辦,“大人有什麽吩咐?”
“你幫我去送兩封信。”蘭沁禾将封了口的兩份信推了過去,“一份寄給戶部尚書殷姮,一份寄給萬閣老,用六百裏加急。”
她自己還要再上一份奏疏,向朝廷奏明常州的雞瘟。
“六百裏加急……”書辦猶豫道,“大人,只有軍國大事才能用六百裏加急啊。”
“我說的就是大事!”蘭沁禾熬了一夜,嚴厲了聲辭,“你盡管去送,有什麽事我擔着。”
“是、是。”那人後退着往外走,又被蘭沁禾叫住。
“你等等,”蘭沁禾道,“送完信之後再去拟一道通函,通知常州各縣将得了雞瘟的人畜分離,不要再讓病情擴散了。”
這個倒是好辦,書辦應了,轉身出去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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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離北京并不遠,估計幾天殷姐姐那裏就有回應,可是這幾天的功夫蘭沁禾也耽擱不起。
她起身踱步,思量片刻後決定在各縣的衙門裏發藥。
這時候她無疑是感激殷姮的,若不是天天跟着殷姮一起看書學習,這會兒她還得再去翻看醫書、踟蹰不定地找人試藥,那一趟下來,不知道還要花費多少時間、死多少人。
話雖如此,她也只能開些保守的藥方,憑她的醫術只能推緩不能治愈。這種病一旦患上就再難活命,若是殷姐姐在這兒,不知道有沒有什麽好辦法。
蘭沁禾這邊舉步維艱,在她将藥方分發各縣後,還未等來北京的消息,就被省裏叫了過去。
江蘇·巡撫衙門
坐在案牍後面的女子年近花甲,她穿着一身錦雞紋緋袍,端坐在首。
議事廳中兩邊坐着各處的知府知府以及按察使和各參政參議,這副陣容,除非是極為重要的事情,否則是不會有的。
“今日叫諸位來,是有重要的事情。”果然淩翕開口了,她正襟危坐,面色嚴肅,“接到了呈報,南方的倭寇自十一月被納蘭将軍大敗後,又有了動作。現如今在淮海、揚州兩處皆發現了倭寇的蹤跡。”
這話一出,衆人嘩然。
南直隸應天府,這是西朝極為重要的中心、曾經的皇都,軍事力量并不薄弱,倭寇竟膽敢從江蘇進犯,這要不是他們瘋了,要不是打算開啓什麽大的動作。
“淮安、揚州、蘇州以及松江臨海,這件事各位務必重視。”
幾位當地的知府應了,“是。”
淩翕又道,“另外還有一件事,為聖上在南京修園的工程已經下來了,照例該由各府出人,但是今年誠如我方才所說,淮安揚州蘇州和松江就不出人了,攤到後面的幾個府裏,大家勻一勻。國土要守住,修園也不可馬虎。”
蘭沁禾一怔,這樣的安排讓她有點不安。
江蘇的地形來看,确實常州并不是第一臨海州,但常州內一條長江通往外海,也算是危險地帶。再有她前兩日剛剛上報省裏有雞瘟這件事,這時候再讓她出勞役哪裏承受的起。
等各人散去之後,她立馬去找了淩翕,将自己的顧慮說了。
淩翕聽罷,笑着看她,“這兩日初到任上,不太習慣吧?”
蘭沁禾被戳中了心思,面露赫色,“是我之前想得淺薄了。”
她之前想過常州是塊硬骨頭,卻沒想到連她一個知府去求大夫給人治病都不成,這是京城裏西寧郡主絕遇不上的事。
“我知道你難,”淩翕拉着她坐下,“前任留下的爛事、需要學習的新學問、那麽大的府裏的人情世故還有各式各樣的俗事堆起來,誰都會亂了陣腳。連你這樣素來圓滑周到的,都開始浮躁戾氣了。”
她眨了眨眼,沒明白淩翕的意思。
“你上報病情的時候,難道就沒去臨府打聽打聽?”淩翕反問。
蘭沁禾恍然大悟,“老師是說,不止常州一處得了雞瘟?”
淩翕點了點頭。
蘭沁禾頓時面露赧色,羞愧異常。她竟然連這點功夫都忘了做,還冒冒失失地沖到了撫臺面前。
這樣一來,常州确實沒什麽特殊的,沿海的那四處才是真的為難,外有倭寇內有瘟情。
“是學生輕率莽撞。”她低了頭,“日後再也不會了。”
淩翕點點頭,“我也沒什麽好囑咐你的,有些事你總得慢慢經歷,第一次,都是這樣的。從前你總覺得抑郁不得志,巴望着能入仕為官,可你不知道,西寧娘娘的日子是多少人夢都夢不到的。”她失笑着嘆氣,“這下好了,出也出不去了,且熬個三五年,看是能調進省裏還是能回北直隸。不過依我看來,不管哪邊都比不上你曾經的日子啊。”
“老師說的是,可我并不覺得後悔。”
蘭沁禾擡眸,目光炯炯明亮而熱烈,“正是因為時局艱難,才必須有人站出來。我不是楚狂接輿,我五歲入學十五入國子監學得都是王陽明的致良知。
君子之士,行其義也,哪有貪享樂而廢道義的說法?這個官我能當一天,就為民謀一日,能當一年就謀一年,哪日大廈傾頹,也算死而無憾。”
淩翕目光微閃,面前的女子熟悉而陌生,她有着西寧娘娘的容貌和少年蘭沁禾的魂魄。
這樣的蘭沁禾,已經至少十年沒有出現過了。
可她心裏忍不住擔憂,官場永遠是和光同塵的地方,太純粹的性子是無法待下去的。譬如萬清,三十年了,她也有許多不得已求全的地方。
那蘭沁禾呢?她是寧為玉碎還是同她母親一樣無奈折腰?
蘭沁禾身上的書生氣太重了,她一輩子都在學堂裏,從前是學生,後來是博士,只和書卷書生打交道,哪怕她模糊的知道官場險惡,可到底沒有親身經歷過。
淩翕覆上了蘭沁禾的手,“這話說得好,日後每行一步都不要忘了。”
“學生明白。”
淩翕笑了笑,她起身打算送蘭沁禾出去,卻在剛一起身時,忽地眼前一黑跌倒在了地上。
蘭沁禾一怔,接着急忙将人扶起來,“老師?老師?”
她扭頭四顧,沒有找到可以求救的人,于是高聲朝外喊道,“來人!快請大夫!”
門口的小厮跑了進來,一看這情況吃了一驚,接着同蘭沁禾一起将人扶去了床上,請了大夫過來診脈。
蘭沁禾心裏起疑,拉着小厮站到了外間,“淩撫臺病了多久了?”
怎麽大夫來的這樣快,像是一直候在邊上似的。
“病了兩年多了。”小厮如實答道,“說是心力交瘁,要好好休養,可大人愣是不聽,依舊是每日每夜地熬。”
他嘆了口氣,“過了年她發病的次數愈加多了,不知道還能熬多久。”
這些話如當頭棒喝,淩翕每年都同蘭家有書信往來,他們從不知她竟然犯了這樣的病。
難怪、難怪她來了江蘇後幾次見到淩翕,她都化着從前不用的妝容,是為了遮掩病氣罷了。
花甲的年紀,就是死也是喜喪了。
蘭沁禾在淩翕的床頭守了一夜,她卸掉了妝容,現在才得以窺探,老人的眼角眉間遍布皺紋,滿頭銀絲,唇色也泛着灰白,氣血極虧。
可她印象中的淩翕還是二十年那個身姿綽約、談笑風生的美人,還是那個單手就能将她抱起來的淩姨。
被打成了萬黨一派的淩翕,孤身在王瑞的江蘇,實在是太難了。
全國兩京一十三省,哪裏出了天災**都要從江浙調糧,哪裏出了亂子都要江浙一帶加重賦稅。
身在南直隸,她實在是太難了。
蘭沁禾轉過身去拭淚,第二日天亮淩翕才緩緩睜眼。
她看見床頭的蘭沁禾後恍惚了一下,似是不解又似是疑惑,半晌才反應過來,沖她笑了笑,“這幾日有點乏,讓你擔心了,現在睡了一覺元氣大好了,你也快回常州處理事務吧。”
她的語氣外強中幹,努力維持着精神,內裏中氣依舊難掩不足。
蘭沁禾剛準備好的笑臉又因為這句話朦胧了淚眼,她努力控制着不要落淚,笑着起身,“老師既然好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您多休養兩日,萬事還是身體重要啊。”
“勞你擔心了,我知道的。”淩翕沖她點頭,“還有些困,我再眯一會兒,就不送你了。”
“嗳,學生告退。”
蘭沁禾退了出去,走出門之後,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看得出來,她的淩姨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