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乾清宮·醜時三刻,夜正濃。
“反了!都反了!”穿着亵衣的皇帝氣得在房中來回踱步,他剛剛被城外反民一事吵醒,聽說之後已經發了兩刻的火氣了。
宮女太監跪了一地,首當其沖的是慕良。
“朕念着他是兩朝的老臣,又是朕當年的講學師傅,一而再地相信他,他卻變本加厲,真欺朕年少不敢壓他嗎!”小皇帝對外吼道,“把王瑞叫過來,朕要親自問問他是什麽意思!”
“彥氏無德,天佑祥瑞”這句話将前兩個月皇帝的怒氣全部勾了出來。他再年輕再懦弱也是西朝的帝王,凡事都可以忍,唯有涉及天命的事情一步也不能後退。
慕良跪着,“萬歲爺息怒,保不齊是有人想陷害王閣老,這西朝裏裏外外那麽多官員,王閣老又在內閣了幾十年,沒準哪個是和他有過節的。”
“有過節?”說起這件事小皇帝更惱了,他一揚袖子指着外頭,“有個狗屁的過節!整個西朝誰不是他王閣老的人?連福建的河道衙門都能聽他家人調遣,他有什麽過節!”
是了,滿朝都知道的事情,皇帝又怎麽會不知道。
福建河道衙門的事情,蘭沁酥和東廠一早就報到了皇上耳邊。
他氣得不輕,衣服也不穿,披頭散發,就着一身亵衣走來走去,“好,朕倒要看看他是怎麽說的,是誰又陷害他這個忠良了?反正已經治死了一個陳寶國,大不了就把朕也關去牢裏,天佑祥瑞罷了!”
這話一出衆人一聲也不敢再吭,齊齊地貼着地,只希望不被遷怒。
外面傳來一聲——“王閣老觐見。”
皇帝冷笑一聲,“來得倒是快。”接着低喝,“讓他在外面等,慕良,伺候朕穿衣。”
“是。”
等整理好了衣袍,皇帝立即去見了王瑞,他一進廳就看見王瑞跪在地上,七十多的老人了,跪不住太久,不得已用手撐着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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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叩請聖安。”他顫巍巍地磕頭,卻惹來了皇帝的一聲嘲諷,“你看看朕像是安的樣子嗎?”
王瑞稍稍擡頭,一雙眼裏熱淚盈眶,和皇帝對視一眼後,又磕了下去。
“千錯萬錯,皆錯于臣之一身,驚擾了聖上,臣實在死難謝罪。城外的反民已經悉數了。懇請陛下革去臣職,準臣回去閉門思過。”
慕良站在一旁看着,他不得不承認王瑞的随機應變能力極強。
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他便派人鎮壓住了鬧事的反民,接着很快做好了入宮的準備,皇帝派去找他的人還沒出宮門,他就已經到了。
到了之後先跪下,三月初的夜,他只穿了兩件薄薄的衣服,連官袍都沒有披,冷到了骨頭打顫也沒有動一下。等皇帝出來後先露出悲恸哭泣的模樣,接着請罪。
這樣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聲淚俱下地跪着,常人都會心軟,更何況他背後還牽着無數西朝的命脈,稍有城府的帝王都不會讓他辭官的。
但是面前的這位是明宣帝,二十五歲厭煩朝政的小皇帝,不是從前的先皇。
“好,王閣老能有這樣的自覺,朕就準了你。”皇帝雙手負後,笑了一聲,“明日起你就不必來了,慕良!”
“奴才在。”
“你現在就拟旨,把內閣的班子提一提,萬清封首輔,殷姮封次輔,再把楊士冼補進來。讓王閣老回家安安心心地思過去。”
他說完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王瑞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是這個結果。
慕良負責替皇帝善後,他上前扶起了老人,嘆了口氣,“萬歲爺正在氣頭上,您老何苦來得那麽早呢。”
“慕公公……”他張了張嘴,似是想為自己辯解一下,卻又明白再怎麽巧言也無濟于事。
半晌,老人顫抖着冰冷的手,仰天一嘆,“是我福薄,伺候不了皇上了,以後皇上身邊,還請您多費心。”
他說着撩起袍子要往下跪,臉上滿是淚痕,“皇上年紀輕,慕公公,您一定要多顧着他啊,我、王瑞給您跪下了!”
“诶閣老!”慕良趕忙拉他起來,“這如何使得,分內的事情,您這樣我怎麽受得起,快起來。”
他一邊拉着王瑞起來,一邊對旁邊的宮女吩咐道,“取件大氅來,給王閣老披上。”
“您不必太過憂心。”慕良将大氅給王瑞穿上,“萬歲爺也就是這會兒在氣頭上,過兩日消了氣,回過神來就知道是錯怪您了,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您就當休兩日的假,正好回去歇歇,年底年初的,也忙壞您了。”
王瑞流着淚,一句話沒有說。
他一步步朝宮外走去,彎腰駝背,滿是蕭瑟的落寞。
慕良望着他遠去的背影眯了眯眼,他知道王瑞還能卷土重來,不會那麽容易被擊垮,四五十年的經營不至于立刻傾頹。
可是他呢……
權宦這條路比起權臣更加艱難,永遠是昙花一現,永遠不可能萬古長青。
他不過是盡量多争一些日子罷了。
等王黨的羽翼被削減,萬黨也争得頭破血流之時,太後和群臣要處理的,只怕就是他了。
慕良垂了垂眼睑,接着轉身,毫不猶豫地踏回雕梁畫棟的宮殿內。
等替娘娘鋪平了路,他的燈也就該熄了。
……
王瑞是走回府的,殷姮在他門口候了許久,一見到他立馬迎了上去。
“老師!”
她驚愕地睜大了眼睛,“您怎麽沒坐轎子,皇上說了什麽?”
王瑞又往前遲鈍地走了兩步,過了會兒才發現了殷姮,扭過了頭,對她咧嘴笑了笑,“沒事,皇上恩準我告老了。”
“什、什麽?”
“哦對了,”王瑞拍了拍殷姮的手,“皇上已經下旨,明日起你就是內閣次輔,我西朝還從未有過這麽年輕的次輔,殷姮啊,你是前無古人,萬不可辜負聖心啊。”
他說完,不顧殷姮的愣怔,一個人扶着門牆邁進了府中。
“回去吧,啊,回去吧。”他入了門,見殷姮還是愣愣地望着自己,于是揮了揮手,“我沒事啊,你回去吧,明日還要上值,早點歇息吧。”
殷姮站了半晌,許久才彎腰抱拳,哽咽着道,“是,那學生……就先回去了,您老也早些休息。”
她轉身離去,擡起袖子拭淚,王瑞站在門口看着,閉上了眼睛,許久才轉身前行。他伛偻着脊背,幽幽地嘆了口氣。
腹背受敵啊。
殷姮回到了自己家中,她眼中的淚水早已在路上風幹,攬月迎出來,“主子回來了?宮裏怎麽說?”
“閣老日後就在家中頤養了,萬清升了首輔。”殷姮步履匆匆,直入寝屋,從枕頭套子裏抽出一張條子來。
那上面寫着幾個小字,隐約能看見“反民于初五……天佑祥瑞……萬望警惕、提前應對”幾個字,以及落款的日期,是二月二十八。
今天是三月初五,這是六天前的密報。
她眼眸中劃過深思,接着握着那張條子走到了燭火前,将那張條子燒了幹淨。
女子唇角忽地勾起一抹笑意,鶴蚌相争,她這個漁夫也不能只是幹看着。
王瑞暫且下去了,萬清即将做大,萬黨一派對她來說實在是麻煩,她得想辦法去掉些萬黨的羽翼,尤其是能左右皇上心思的人,絕不能久留。
蘭沁酥……慕良……
前者就是個貪榮享貴的蠢貨,沁禾不在,萬清事忙,她自己就能把自己燒起來。
難的還是慕良,得想個法子把他從皇上身邊支開才行。
殷姮捏着下巴踱步沉思,司禮監掌印不大可能離開宮裏,慕良也沒什麽大的錯處能讓她捏,無法立即扳倒。
等等,宮裏?
女子擡眸,順天府有皇宮,應天府也有皇宮!
應天府……南直隸江蘇。
她旋即坐下,攤開了紙,提筆落字,很快就寫完了什麽東西。
……
江蘇·常州
蘭沁禾到任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和北京比起來,江蘇多了水墨氣息。二月底,滿城濕潤的冰雪氣,是同北京不一樣的風景。
她先去省裏報道,拜見了江蘇巡撫兼布政使的淩翕。
“老師!”
分離了十年,蘭沁禾乍見淩翕忍不住鼻尖一酸,掀了袍子往下跪去。
“來了?”淩翕見了她也頗有感慨,她扶着蘭沁禾起來,上下打量,紅着眼睛點頭,“這一路可好?”
“好,一切都好。”
“你母親和家裏呢?”
蘭沁禾眨去了眼中的淚光,直直點頭,“都好,老師呢?”
“我能有什麽不好的。”淩翕笑着,她臉上着了淺淺的妝容,依舊不失二十年前的美人氣度,盡管從前的淩翕是不上妝的。
兩人坐下了說話。
“你也算是守的雲開見月明了,”她拉着蘭沁禾的手,眼神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擔憂,“這次你來常州,背後牽着什麽你也該明白,縱使能出來做官了,可日子未必如從前痛快。”
“學生明白。”蘭沁禾颔首,“盡力而為罷了。”
從國子監司業到常州知府,雖然看似只升了一級,可做的事大大不同,惹上的幹系也極為複雜,尋常的官員有朝中的大員舉薦,背後就只扯着政黨的關系,而蘭沁禾卻是太後舉薦的人,于是除了萬黨、她背後還牽了層太後。
淩翕實在是擔心她這位空有抱負卻無經歷的學生,“常州不比別處,你凡事都得謹慎踏實,實在有過不去的坎就來找我,我能幫上的一定幫。”
她不僅是蘭沁禾的老師,也是她的淩姨,是看着蘭沁禾長大,把她當做半個女兒的。
這也許是人人都會說的客套話,可蘭沁禾知道淩翕并不是随口敷衍。
從當初蘭國騎遠征,蘭家負債累累開始,她就盡全力護着。
說是蘭家的救命恩人也不為過。
“老師,江蘇的情形真有那麽糟糕麽?”她問道。
淩翕聽了,嘆息一聲,“我在江蘇也待了十年了,到現在說起來是個撫臺,可也得向地方的鄉紳們低頭。常州的情形更加艱難,你不要同他們硬碰硬,量力而行就是,萬閣老也會體諒你的難處的。”
“是,學生記住了。”
蘭沁禾這會兒還沒有體會到淩翕口中的艱難是什麽,直到她真的到了任上,才明白為什麽淩翕會那樣叮囑她。
強龍難壓地頭蛇,這裏是和京城完全不同的光景,沒人在乎她是郡主還是宰輔的女兒。在這裏,她僅僅是一個外來的年輕人罷了。
二月初,蘭沁禾到常州任職了半個月時就迎來了她同當地大族的第一次對峙。
……
江蘇·常州
“主子,有李家的人求見。”
已經任知府的蘭沁禾從公署回來,聽見了銀耳的禀報。
“李家?”她稍一思索,就明白了來人是誰——王家的親家之一,常州有名的地主李氏,家中還有人在刑部擔任堂官。
她摘下了頭上的烏紗遞給銀耳,兀自朝廳裏走去,就見一穿着布衣的中年男子坐在廳上喝茶,見自己過來才站了起來,鞠了一躬,“蘭大人。”
這是在京城不曾有的光景,從來沒有哪個府的管家敢在蘭沁禾來之前坐在她正廳喝茶,見她也不下跪,單是鞠躬而已。
“李管家。”蘭沁禾稍稍颔首示意,“坐。”
她身上還穿着官服,那人見了便問,“大人是剛剛從衙門裏回來?”
“是。”
“蘭大人初到任上,這半個月來的勤勉大家都是看得到的。”那人說着,露出了笑容,“小人這次來,就是代表常州的各家為大人洗塵,這裏有一份薄禮請大人笑納。”
蘭沁禾沒有說話,那人便沖着外邊喊了一句,“進來吧。”
過了幾息,門外傳來了腳步聲,蘭沁禾擡眸,見一白衣公子抱着琴進來。他身姿欣長,面若玉冠,見了蘭沁禾也并不拘謹瑟縮,大方地微微低頭致意,接着席地而坐将琴擱在了腿上。
蘭沁禾去看李管家,李管家笑了笑,又遞上了一份禮單,“這是這個月的孝敬,請大人笑納,過兩日沐休,本地的鄉紳老爺們在聚賢樓擺了酒席,指望能受大人的一二指點。”
他說完,座下的男子擡眸,淡淡望了眼蘭沁禾。他渾然無一點藝伎的谄媚陰柔,表情淡漠如霜,似是不染煙塵的冷玉。
那只根骨分明的手松松地搭在了瑤琴上,琴弦微凹。
有一剎那,蘭沁禾以為這是來同自己對技博弈的琴師。
作者有話要說:李管家期待地搓搓手:可貴了呢,有沒有“呵,很好,你引起本王的注意了”?
男子按着琴弦擡頭,目光冰冷,“常州容氏,請賜教。”
後退一百大步):喜歡個屁啊!完全一副“音修強者,恐怖如斯!”的樣子!救命好可怕啊!
↑是我的反應,不是蘭沁禾的。
謝謝優質菜姬的火箭炮!
謝謝雲間驚雷、三月初一、陌紫曦的手榴彈!
謝謝宇宙分解、echo貓、天然大丸崽、北お暮ぎ、柳葉子、笑紅塵、安棯、故淵、32974149、上下左右、肆貳、居居居居老斯、嘟嘟嘟、32974149、石膏養殖場、Lilio、故淵、睡不醒小何、一笑奈何°、歸笙、橙子味的鹹魚、小步、陌紫曦、浮雲吹作雪、壹伍柒、false、一只小鲳魚、叁柒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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