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這場秋獵緊促而豐富,發生的兩件事都十分有意思。
一件是四川有商人主動出錢赈災,撥下去的銀子又回到了國庫;二是納蘭将軍傳來捷報,他的女兒接着就伴駕随行
後面一件看似沒什麽大礙,消息傳回王府,王瑞說了個好字,叫人備了禮送去了郡主府。
身在局中的人深谙,往後起碼十年,西朝的武将都會被蘭家牢牢把控了。
“萬清這一手玩得妙。”有門生點評道,“之前納蘭府打壓嫡長的事情也不是什麽大秘密,她偏偏緊着納蘭将軍抗倭有功的時候讓西寧郡主把人撈出來。再過十年納蘭将軍老了,總要找人繼承衣缽,一個是被女人寵壞了的納蘭傑,一個是西寧郡主花了大力氣養的納蘭珏,納蘭家必定落到納蘭珏手中。”
“可惜當初我們怕惹了納蘭将軍不痛快,沒有去管他家裏的事情,倒讓萬清白白撿了便宜。”
王瑞抱着湯婆子,聽見這話擡了擡眼皮,“各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萬閣老是個忠厚的人,你們不要這樣去揣度她。”
他發了話,下面的人紛紛低頭聽教誨。
“再有了,什麽叫可惜?西寧郡主是親封的郡主,背後還牽着蘭老将軍,這事人家管得了,你們能行嗎?”
有人嘆息,“雖然如此,到底以後日益艱難了。”
京中的老将,大多是跟着蘭國騎出來的;好不容易眼看新人換舊人了,他們各自準備了一批年輕的武官安插各處,結果又被納蘭珏搶了先。
一個十六歲的黃毛丫頭,直接被封了所鎮撫的副官,還伴駕回宮,皇上對納蘭珏是極為滿意的,更關鍵的是——
“怎麽這一回,慕公公也幫着納蘭珏說話?”
他那話的意思分明就是要把納蘭珏捧成下一個納蘭忌。
“這事說來蹊跷,按理邊關大捷我們先知道,是誰把動靜壓住了?”有人思忖着,看向王瑞,“之前禦前議事,提拔殷大人為戶部尚書,我們也是跟慕公公打過招呼的,他卻突然甩了一槍,弄了楊士冼和秋瞿掣我們的肘。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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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到這裏已經很明顯了,慕良是萬黨一派的人。
王瑞敲了敲自己的膝蓋,沒有說話。
自從慕良拒絕了替他遮掩福建一事,他便知道此人大抵不會站在自己這邊。
好在他在司禮監還有個樓月吟,倒不算毫無底牌。
“這事情再說,”他打斷了各方猜測,另起一頭,“現在重要的是南京修園的事,一定要快快地把園建好,造得漂亮大方、讓聖上滿意,這集天下人之力的事,萬不能辜負了。”
“大體上倒沒什麽問題。不過……”有人遲疑道,“江蘇巡撫淩翕是萬清的同年,又是西寧郡主的老師,這個人在江蘇,只怕有些難辦。”
“這有什麽難辦的。”王瑞瞥向了那人,“你是說,萬閣老會偕同淩翕阻礙皇上修園不成?”
“卑職不敢。”
王瑞仰着頭,似乎在想什麽,半晌緩緩道,“萬閣老是識大體的人,淩翕也是個識大體的人,有些事她們是于我們政見不合,這是正常的,用不着大驚小怪把人打成敵人一樣對待。都是為了西朝的江山社稷嘛。”
“王閣老說的是,我也以為在修園這件事上,淩大人、萬閣老都是同我們一條心的。”
不把錢抽給福建,等明年發了大水、瘟疫橫行,倭寇再犯,他們誰都吃不了好果子。
……
從圍場回來過了幾日,納蘭珏跑去公署報到了,她當天回來就告訴蘭沁禾,“我見到娘娘的弟弟了,他說他會帶着我的。”
蘭沁禾便更加确定了,這其中一定有慕良的手筆。
她摟着納蘭珏好聲囑咐,“在宮中辦差不比在外頭,凡事你都要三思,實在拿捏不準的就來問我,或是去問萬閣老,或是去問你十九爺。”
納蘭珏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蘭沁禾又拉着她坐到自己身邊,“你是個直腸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性子,往後可不一樣了,有些事要争、有些事要躲,你年紀小,少不得有人嫉恨你,你不要同他們置氣,那些人不必理會,他們那種人一輩子也就是走卒罷了。”
她說到這摸了摸小姑娘稚嫩的臉蛋,“你不一樣,你父親是大将軍、抗倭的英雄,只要你肯努力上進、實心做事,日後的前途且光明着呢。”
納蘭珏睜着一雙黑黝黝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蘭沁禾,“我知道是娘娘在幫我,我不會忘恩負義的。”
“談不上什麽幫不幫的。”蘭沁禾瞌下了眼睑,掩住了幾分惆悵,她輕笑一聲,“我還等着以後你功成名就了,能替我養老送終,你可千萬争氣呀。”
若是有朝一日蘭家惹來大禍,她怕是還要靠納蘭珏救父母一命。
“我會的,我會跟着十九爺好好學的。”
“好丫頭。”蘭沁禾深深地望着她,眸中似有淚光,又似藏着沉重的千言萬語。她忽地站起來,對着納蘭珏一拜。
“這以後,就多拜托你了。”
納蘭珏會是一張王牌,一張起碼能護住蘭家十年的王牌。
……
郡主府裏的事情,很快傳到了殷府。
殷姮聽後一嘆,“她也是個慣會籠絡人心的主。”
她的大丫頭攬月遞上了茶,開口道,“郡主也是怕了,這些日子您升得那樣快,一會兒入閣、一會兒封尚書的,蘭家焉能不做後路的打算?”
“是啊。”殷姮靠在榻上,垂眸自嘲一笑,“何止她,就連身為宰輔的萬清不也睡不着覺了麽。沁禾她進不了廟堂,看不見這裏面的錯綜複雜,心裏沒有底,就愈加擔憂,換做是誰都要提前做準備的。”
攬月有些不忍,“您當初何必走王閣老的路子,若是拜萬閣老為師,蘭家也不必那麽心驚膽戰了。”
“我若是拜入了萬閣老門下,他們與王黨相争時,也許能夠減輕一二分擔子。可你不要忘了,真正執掌天下之權的不是什麽王瑞,而是宮裏的那位。”
就連蘭賀栎、蘭沁禾都避其鋒芒、隐而不出,若她真是萬清的弟子,又豈敢在朝堂上放手争奪。
她不能安于平庸,既然注定要鋒芒畢露,起碼将蘭家撇開,不與他們沾惹關系。
十五年前父親入獄,那時候殷姮就明白了,什麽百年太醫世家、什麽救治了數代帝王,這些都是狗屁。若沒有實權在手,誰都能拉他們下水、誰都能輕而易舉地要他們全族人頭。
帝王嘴裏一句愧疚當的什麽用?能讓她父親死而複生麽,能消去殷家那些年的苦痛麽。
全都是虛的。
只有封疆入閣,真正将萬千系于一身,才能保住她殷家的榮耀、才能随心所欲後安然于世。
她看透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個詞,哄那些書呆子罷的。就算是田中的老農、鬥大字都不識的人,也知道民不與官鬥,這世間本就沒什麽正義清明可言,都是權力的相争罷了。
殷姮要争,她勢必要争,絕不會讓十五年前的悲慘再度落到家中。
她忘不了母親對債主卑躬屈膝的模樣,忘不了祖母悲憤中死不瞑目的模樣,更忘不了那些刁民跑到自家的醫館前,大聲地辱罵肆意地踐踏。
那段日子裏,她就是走在街上都能聽到人們的議論——
看,那個就是殷姮,父親害得龍種死掉的那個。
而到了今日,那些曾經嘲諷唾罵她的人又像失了憶似的換了一副嘴臉。
他們笑着圍着自己稱贊——
王閣老老了,這半個西朝多虧殷大人撐起來了啊。
這便是她要争的道理。
而蘭家……
殷姮撫過膝上的肩坎,那是條銀灰色的肩坎,新鮮雪狐皮制的,摸起來柔軟蓬松。
“她其實不必怕的。”
許久,殷姮輕輕開口。
攬月回頭,“嗯?主子方才說什麽?”
“沒什麽。”
殷姮仰頭靠在了椅背上,她抱着懷裏的肩坎,失神地望着屋頂。
你不必怕的,她就算再狼心狗肺也記得那時的恩情,如何會真的将蘭家逼去絕路、如何真的會忘了打小的情誼。
別怕,至少在你面前,沒有殷大人,只有殷姐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