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啪——
半夜的千歲府驚起了一聲脆響,緊接着又是幾聲瓷器破碎的聲音,聽得人心尖一顫,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
“幹爹、诶……幹爹別砸了。”平喜伸着手不知道該去顧汝窯的貔貅還是定窯的盤,這都是大銀子買來的,可砸不得啊。
慕良從不聽勸,他嫌砸得不過瘾,一腳踹倒了半人高的紅瓷瓶,就聽倉——的一聲,血色的瓷瓶轟然倒地,碎成了數片,碎瓷濺開,飛得滿地都是。
小太監們都躲到門外去了,徒留平喜這個大兒子走不得,只能苦哈哈地勸慰。
這會兒拆了半個屋子,慕良終于累了,坐在椅子上喘息,也不知道是被氣得還是被累得胸口劇烈起伏着,滿臉陰沉。
他整整三天沒睡過覺了,眼前一片猩紅,只有白天抽空在司禮監眯一個時辰,今晚好不容易有時間休息,卻又把時間花在了惱怒上面。
平喜見他終于消停,急忙倒了水給他滅火氣。
慕良剛喝了一口,又想起讓自己冒火的事來了,将手裏的碗砸了出去,怒喝,“酒!酒呢!”
酒被司禮監提督——樓月吟喝了。
蘭沁禾今日走前見到了樓月吟,兩人客套了一番,很快就分開了。
只是她離開之後,樓月吟瞄向了平喜懷裏的酒。
“方才娘娘說,這是給司禮監禀筆們送的?”他這一句話直接将酒要了過去,慕良不在,平喜是鬧不過提督的。
等慕良從乾清宮回來聽說這件事後,桌上就只剩個空缸子,樓月吟微醺地執着杯望着慕良笑,“慕公公今兒實在是可惜了,京城裏的美人兒娘娘難得來司禮監一趟,您怎就不在了?”
他坐在案牍上,緋袍下的腿輕輕晃着,當着慕良的面飲下了最後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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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裏咱們只見過光祿寺卿,果然是姊妹,怨不得太後她老人家把西寧郡主當做親孫女兒疼呢。”他擱下杯子,有些醉意朦胧地看向慕良,“若我不在宮裏,必然也是想嫁進郡主府的。對了,慕公公可曾見過她?”
這話要是旁人來說,慕良最多心裏酸楚,可偏偏是樓月吟說的話,就讓他當場氣得發抖。
慕公公可曾見過她?
他自然是見過的,二十三年前就見過了!比誰都早!比誰都明白娘娘的好。
那是他連名字都不敢輕易出口的人物,到了樓月吟那裏,居然如此放蕩随意地說出了這等無禮之言。
慕良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了,忍到千歲府他二話不說直接砸東西。
三天沒怎麽合眼,精神緊繃到了極限的時候樓月吟給他來了這麽一出,他将屋子裏的瓷玉都砸爛了尤不解氣。
這不是慕良第一次砸東西。
太監的日子不好過,大家多少都有發洩的癖好,有的喜歡折磨下面的奴才奴婢,有的喜歡鞭打玩弄自己的對食;慕良平日在鎮撫司見慣了血腥,對這些沒興趣,只喜歡聽瓷玉碎在地上的聲音。
那聲音一響,他心裏就能舒坦一些。
但是今日不行。
“酒!酒呢!”
平喜被吼得心裏苦,他一個小小的五品,哪裏能從司禮監提督手裏搶奪。再說了這又不是娘娘的酒,是王閣老的,當初也說了是分給司禮監的禀筆公公們吃,又不是人家專門送給幹爹的,他沒有道理去搶啊。
平喜悄悄回頭,沖着門口心驚膽戰的小太監們使了個眼色,叫人去郡主府說一聲,能不能請娘娘捎來句話或是個小物件,否則他就只得這麽陪着挨罵。
“幹爹,樓月吟也是不知道,否則他哪裏敢這麽做。”雖然平喜感覺樓公公要是知道郡主和幹爹有一層關系,恐怕今天說話做事會更加嚣張。
“那酒是王瑞送來的,娘娘的本意只是陳寶國的事兒。”他走上前給慕良順氣,“幹爹,一點普通的桂花釀罷了,您說您生什麽氣呢?”
慕良瞥了他一眼,目光冰冷。
平喜趕緊把後話說出來,“您想,漫說全國,單單京城裏有多少青年才俊喜歡着娘娘,娘娘身邊是從來不缺人的,咱們都親自挑了幾回人送進郡主府了,她愣是看都不看一眼。”
他臉上露出了笑,“可才見了幹爹幾面,竟是冒着整個蘭家的風險都要同您好,您說娘娘得有多歡喜您呀。”
這話說到了慕良心坎裏,他臉上柔和了下來,嘴裏還是訓斥,“妄言。”
“兒子說真的。”平喜蹲到了慕良面前,仰着頭睜大眼睛道,“娘娘今日來第一句話就是‘你幹爹呢’,肯定心裏是念着您的。”
“娘娘豈會是耽于情愛之人。”慕良撣了撣衣袍起身,“她不過是心裏擔憂陳大人罷了,娘娘心裏念着的是國之忠良,問我是為了好救陳大人于水火,哪像你這般滿腦子淫.亂.情.色。”
見慕良終于消了氣,平喜的心也終于可以收回肚子裏了,他低着頭自慚形穢,“幹爹說的是,娘娘是滿腔大義的。”
他心裏腹诽,也就只有您自個兒會這麽想。
慕良負手于身後,詢問道,“陳大人現在是誰在看管?”
“是樓月吟的人在看。”
“樓月吟是王閣老扶起來的,不能用。”慕良沉吟道,“你叫僚徽去換,就說這是重案,萬歲爺下旨要鎮撫司親自看管。”
平喜茫然道,“可萬歲爺還沒下旨啊?”
慕良輕哼一聲,“光祿寺卿這會兒在宮裏。”
蘭沁酥會讓皇上下旨的。
“原來如此,”平喜恍然大悟,“那奴才明日就去找僚徽。”
他看了看天色,勸慕良道,“幹爹,已經是亥時末了,咱們梳洗一下歇了吧,明日一早您還得去看圍場呢。”
慕良熬了三天又發了一場火,也着實是累了,便順着平喜的意思,清洗了身子後睡下。
千歲府就和郡主府隔了兩個胡同,這麽久都沒聽到通報,平喜就當做那邊沒有來人的打算,最多一會兒有人送郡主的信啊物啊什麽的過來,他接了明日再給幹爹看好了。
他服侍慕良上床,熄了燈退出後,張羅人去收拾前廳,那裏被慕良砸得一片狼藉,得趕緊清理後再去庫房替換東西來。
千歲府又恢複了平靜。
但是慕良房裏沒有。
他剛躺下不久,忽地聽見有人推開了門走了進來。
慕良少眠,他從前給太子陪夜,床上發出一點聲響他都得起來察看,這會兒的聲音足夠驚動他了。
大概是平喜來取什麽東西。
他懶得管,皺着眉閉眼,還是忍不住想樓月吟今日放肆的行徑。
樓月吟是什麽東西,一個浣衣局出身的太監,私下裏還同自己的兒子女兒們不清不楚,外面也買了幾房妻妾,這樣的東西也配說“嫁進郡主府”。
荒謬!可笑!
男子雙眉越皺越緊,他煩躁地翻身,忽地聽見了一聲女音。
“還生氣呢?”
這個聲音……
慕良猛地睜眼,就見床帳之外立着一人影,他雖沒看見面容,卻聽得出聲音——那分明是娘娘的聲音!
他伸手要去拉開窗簾,卻被對方制止,“不忙,我就是來瞧瞧你,說兩句話就走。”
他們到底還沒走到那一步,白日捏捏手親親頭發就已經過線了,現在孤男寡女月黑風高的,不好再見面。
慕良遲疑了一瞬,接着急忙理了理自己的頭發,還是拉開了床簾,赤腳走了下去。
月光之下,女子半張臉與光糅合,慕良雖然知道那人就是娘娘,可眼前卻有些不真切了。
“娘娘,您怎麽來了。”他很快想到了什麽,猛地皺眉,“是不是平喜那個奴才惹您了?臣這就去打殺了他!”
他真的往外走,蘭沁禾一愣,轉身拉住了他。
“不是他。”她随口就能扯謊糊弄慕良,“是我心口泛疼,可父母兄妹們都好好的,就想着往你這兒來看看。”
慕良停了腳步,垂眸臉紅了。
“臣無事,讓娘娘擔心了。”他小聲地說道。
蘭沁禾沒想到這樣一句話都能羞了慕良,叫她真想把慕良抱在腿上親一親,說不定會跟煮熟的蝦子一樣,縮成一個小小的紅球。
“我出來的時候街上有人巡夜,只好走上面的路。”蘭沁禾給他解釋,“你放心,沒人見到我過來。”
慕良:“嗯……”
蘭沁禾隐約感覺慕良似乎誤會了什麽。
她咳嗽一聲掩飾略有升溫的氣氛,對着慕良道,“好了,既然你現在好好的,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大半夜的,這實在不應該。
慕良倏地擡頭,他難得見到娘娘不想她這麽快走,于是急忙去想一些自己能留下她的話來。
“娘娘,臣明日後日都要在河北的圍場,陳大人那邊臣會安排鎮撫司的人去守護。”
這是慕良唯一能想到自己有用的地方了。
蘭沁禾沒想到慕良突然說這個,于是止住了要走的腳步,返身回來看他,“本來這事同你無關的……”她蹙着眉,有些許愧疚,“蘭家多有麻煩你,可我思來想去也不知有何處能還你的人情。”
“不勞煩的。”慕良擡眸望了她一眼,“娘娘的事都不煩的。”
“事到如今我也沒臉說出叫你公私分明的話。”蘭沁禾握住了他的手,她感覺自己像個欺騙少年郎情意的混賬。
這樣下去不行,她好歹該給慕良一個憑證,不能白白吊着人家。
蘭沁禾在身上摸了摸,最後只能把頭上的藍玉簪拔下來給慕良,“今日出來的時候沒想着這遭。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只是我府裏的下人大多都認得這支簪子的,我現在交給你,權當給個信,你等我兩個月好好置辦,年初前一定把聘禮送過來。”
慕良驚在了原地,什麽聘禮?
蘭沁禾見他不可置信的模樣,心裏愈發愧疚,“不能給你名分,旁的我能做的我盡量去做,你要是有什麽想要的就來告訴我,委屈你不見光了。”
放眼天下,斷沒有把丈夫遮掩起來這一宗。蘭沁禾預想的婚姻大事,不求夫家那邊出什麽十裏紅妝,自己這邊是一定要做到盡善盡美的。
這樣對慕良,實在是太委屈他了。
當然了,她是渾然沒有想過讓慕良娶自己的,蘭沁禾的人生裏,沒有人敢跟她提一句“你要嫁給誰”這樣的話。她打小就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和嫁不相幹。
慕良也确實沒有娶蘭沁禾的膽子,他自然地認為,自己能給西寧郡主做個暗處的面首就已經是圓滿了。
雖然細微之處有些出入,但兩人的想法大致上還算契合。
慕良握着簪子,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怔然地望着蘭沁禾,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臣不委屈,能伺候娘娘,臣死而無憾。”他說着紅了眼睛,鼻尖一陣酸澀,萬沒有想到有一天能從蘭沁禾嘴裏聽到這樣的話來。
慕良哽咽着,不知是哭二十多年的終于成全,還是哭心中的感激涕零,無語倫次地對着蘭沁禾說,“臣不委屈,臣一點都不委屈,只要有娘娘的一句話,臣肝腦塗地絕無怨言。”
“哎呀,你哭什麽。”蘭沁禾又心疼又好笑,還是忍不住破了禮,把人抱進了懷裏,“給個信物而已,誰家不是這麽做的?真不明白你有什麽好激動的。”
說到這裏她又問,“你這麽一哭,我倒是想起來事了,你如實告訴我,咱倆之前從未見過,為什麽打從第一面起你見我就百般照顧?”
她可沒覺得自己漂亮到讓慕良一見鐘情。
慕良沉默了一會兒,開口沙啞道,“奴才幼時見過娘娘,驚為天人。”
他不想說出自己是乞丐的事,已經如此不堪了,那些能遮掩的醜事,他盡量都想遮掩。
這個答案也是蘭沁禾原本想的,估計是小時候慕良偶然見過自己罷。
“你那是隔霧看花,現在真同我接觸了,過不久就明白我未必有你想得好。”她擔憂道。
“不,不是!”慕良張口就道,“娘娘很好……比臣想得好很多……”
他太過惶恐,以至于都沒發現自己說了往日不敢說的話。
蘭沁禾抿着唇笑了,“我也是,沒想到心狠手辣的慕公公是個說句話都會臉紅的小姑娘,比我以為的可愛多了。”
于是慕公公又臉紅了。
“在外面那麽大的脾氣,難為你能在我面前忍住。”蘭沁禾撫上了他的眉間,那裏常年地皺着,已有了淡淡的折痕。
“什麽時候讓我也見見慕公公的威風?”
她還真是蠻期待慕良兇惡的那副模樣的,冷峻、陰戾,叫人想剝了他的衣裳,連着身上的官威一并揉碎在床上。
“臣也不是經常那般……”慕良不安地解釋,他是不想讓蘭沁禾看到自己那一面的。
“噓——”蘭沁禾虛虛掩住了他的唇,“我明白,一點兒也不讨厭,你畢竟是司禮監掌印。”不兇一點兒下面誰會服他。
“好了,你明日還要早起,我真不能再留了。”她松開慕良,想要吻一吻他的額頭,最後還是忍住了。
“秋獵還有時間,往後也都還有時間。”
寒來暑往,且長着呢。
作者有話要說:娘娘豈會是耽于情愛之人
慕良:避免人物ooc,請改成無cp。
蘭沁禾:?
#今日份摸不着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