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京城·王府
古色古香的梨花木屏隔開了裏外,案牍上的紅木鎮紙旁擱着一塊叆叇。才不過十一月,門窗已經緊閉,銅制的炭盆也被搬進了屋裏。
兩側的紫檀書架中間,正挂了一塊牌匾,上書方和齋三字,鋪面的文墨氣息、四處的雅客之味,整間房少金玉而多古木,盡顯主人家的老成穩重。
這裏是當朝首輔王瑞的書房。
七十多的老人坐在炕上,他手裏捧着湯婆子,腿上蓋着棉被,縮在暖和的地方,舒适地眯着眼。
“今年冬天真冷啊。”他悠悠地嘆息,“河裏八成要結冰,等明年春天化了,會不會有淩汛啊。”
他旁邊的炕上坐着一年輕的女子,柳眉鳳眸,薄唇微彎,身着竹紋裰,頭上束玉簪。她神情柔和,氣質典雅,在首輔身旁坐着也并未拘束。
“老師放心,東南的河道學生都已經叮囑過了,明年開春只要沒有特殊的天災,是不會發災的。”
此人正是吏部侍郎、王瑞的得意門生——殷姮。
王瑞感嘆了一聲,“唉……這些都是工部的事,你其實用不着費心。”
她看着身旁的殷姮,這般的音容相貌、斯文姿态,倒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工部尚書,萬清。
“道理如此,可東南一代的官員還是更在乎老師的意思一些。萬閣老也上了年紀,下面的事情她多少精力不支,總歸都是為了朝廷百姓,咱們這裏再說一聲,更為妥帖。”
“還是你做得周全。”王瑞想了想,“我記得萬閣老也是怕寒的,今年她的俸祿一錢都沒發,你一會兒出去的時候,叫人從我的屋子裏撥些銀絲碳送過去。她最近膝蓋疼,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寒了。”
殷姮點頭應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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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出了大事,還有十天就要斷糧了,她一定心裏着急,日日夜夜得睡不好。”王瑞嘆了口氣,“難為她了。”
“可不是。”殷姮将茶盞放到了桌上,身子正面朝向了王瑞,“陳寶國要從修圓的錢裏劃,可等朝廷的錢調出來送到下面、再分開去各省買糧、再将糧送到四川災區,不說百姓們還等不等得到,就算等到了,真到他們手裏的又有多少?”
層層剝削,百姓是分不了多少的。
她搖了搖頭,無奈道,“陳大人一心為民,可到底在廟堂高處待久了,有些下面的實情就都忘了。”
王瑞憂心地閉上了眼睛,“我們同他說了多少次,他是一概也不聽啊。”
殷姮擡眸,望向了王閣老。她明白這個時候該輪到她說話了。
“閣老,四川情急如火,這事關系到萬千子民的性命,我們不能再讓陳大人一意孤行了。”
王瑞睜開眼睛,看了眼殷姮,“他兼着戶部尚書,就算我是首輔也沒有辦法啊。”
“事急從權,”女子微微勾唇,暗藏了兩分深不可測的意味,“這件事其實還未請示過老師,我派人去陳大人的老家埋了十萬兩的現銀。”
王瑞從炕上直起了背,眼睛睜得極大,“你、你怎麽能這麽做!”
殷姮拱手低頭,铿锵堅定,“老師,千萬之命和一人之命,舍何棄誰?”
老人深深地吸了口氣,盯着殷姮的後腦看了半晌,許久才痛苦地閉上眼睛,悲戚道,“陳大人一生清廉,誰想竟會因為這樣的事背負污名,是我們對不起他啊。”
殷姮擡頭,“老師不必太過悲恸,只先将他關押诏獄,等四川的事情落定之後再說是冤假錯案,到時候将他放出來官複原職,學生親自向他賠罪。”
“唉……也罷也罷……”王瑞閉上眼睛,似是不忍再聽了。他揮揮手,叫殷姮下去,“你現在大了,是個有主意的了,既然到了這一步,這件事就交由你去辦吧。”
殷姮起身,對着王閣老又一拱手行禮,“是,那學生就去了。”
她走出了門,正面對上了給閣老送東西的丫鬟。
那丫鬟端着托盤,側身對殷姮行了一禮,接着朝裏走去,輕喚道,“老爺,燕窩粥好了。”
殷姮站了一會兒,聽見裏面傳來了王瑞的聲音,“我只吃血燕,叫廚房去換。”
她輕哂一聲,撣了撣衣袍走出去。
外面秋風刺骨,內裏春暖融融。
……
绮水樓
在慕良說出“皇上準了陳寶國大人的方案,但是旨意還未下”的那一刻,蘭沁禾就再無旖旎的心情了。
殷姮一早提出的抄家,是難得的兩全之策,既能保住福建又能就地解決四川之難。
萬清是默許這個做法的。
但是陳寶國不願意。
士農工商皆是西朝子民,現在國庫裏明明有大把的現成銀子,為什麽要去割別的子民的肉,去補以後的瘡?
那些商賈何辜!
陳寶國不想聽什麽和光同塵,他只知道做人做事要光明磊落,如果連一點良心都不講了,那這個官不做也罷,不如回家種地。
慕良沒法保陳寶國,王瑞一黨是堅決不同意陳寶國的方案的。
萬清一黨看似中立,可那默不作聲的态度就是否定。甚至她有其他更深的打算,一旦王瑞真的動了陳寶國,這件事就能成為日後倒王的利刃。
內閣整個班子都不希望陳國寶這麽做,那慕良就也不能這麽做。
況且他本身也是不贊同陳寶國的。
蘭沁禾垂眸,心裏說不出來的滋味。
她幼時曾想,什麽樣的官是個好官?不過是上對得起皇上朝廷,下不負百姓。
可長大之後她才愈加明白,自古兩難全,真要做到這兩點,怕就是對不起家中父母和膝下兒女,難全孝道了。
她不想讓慕良為難,聽罷心裏惆悵,面上還是笑着,“得了,您跟我說這些朝堂上的事,我也聽不明白,總歸有內閣和司禮監擔着,什麽事能出亂子呀?”
西寧郡主是最厭煩政事的,整個京城都知道。
慕良抿了抿唇,眼眸裏閃過了許些思量,片刻,他還是順着蘭沁禾的意說起了別的事情。
“萬歲爺這幾日聽說了娘娘将納蘭小姐養在身邊,于是問了臣是何緣故。他聽完後氣得不輕,說想要将納蘭将軍召回,另擇良将前去。”
齊家、治天下。連後院都無法平定的将軍,很難相信他能平定什麽戰亂。
蘭沁禾明白慕良的意思,“那慕公公瞧着,該如何處理?”
慕良道,“蘭将軍是老将,京城中還在職的武将大半是他調.教出來的,不知他老人家覺得誰去合适?”
“若是這樣,我得回去禀明父親。”蘭沁禾下巴微擡,倏地一笑,“不過眼下我有個人,倒想放去前線磨煉磨煉。”
慕良稍一思索,“娘娘是說,納蘭小姐?”
“慕公公好快的心思。”蘭沁禾搭上了他的手,眉眼微垂,柔聲慢語着,“可怎麽輪到我這兒,就不明白了呢。那日您将我推開,可知我有多傷心,直想找棵樹吊死罷了。”
想找棵樹吊死是真的,不過是因為害怕和丢人。
慕良還在正經地說話,被蘭沁禾的孟浪之詞突然咬住了,原本的思緒全被打亂,無措到了可憐的地步。
其實這樣輕佻的話,蘭沁禾是很少說的,除開納蘭傑這個例外,她對外是君子之交,對內是兄弟之情,少有說這種話的時候。
但她偏生喜歡看慕良羞窘的模樣,又是頭一回擁人入懷,嘴裏的話忍不住越來越放肆。
女子執起眼前的手,十指交纏,拉到了跟前打量。
“從第一次見到公公,我就在想了,這手怎麽會生得怎麽漂亮。我在國子監教了九年的琴,見過的青年才俊不勝凡幾,可竟是沒有一人的手能與慕公公相比。”蘭沁禾低頭,吻了吻男子的指尖,唇瓣觸到了一片冰涼。
不僅是形狀顏色,慕良手的溫度都像是冷玉似的。
冰冷的手指像被燙傷了似的,猛地往回蜷縮。
蘭沁禾擡眸,她凝視着慕良,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他,唇角微勾,将他手指縮起的手又朝自己拉過來了一些。
接着吻上了手背。
至始至終,那雙含笑的杏眼都沒從慕良臉上移開一寸。
她輕聲問,“慕公公,你是怎麽生得這麽好看的?”
在美人雲集的宮中,這是慕良第一次被誇俊美。
他下颚緊繃,另只手死死握拳,指甲掐進肉裏,就連呼吸都在顫。
慕良想起來了,他之前同娘娘說過什麽。
他是要做舒鈴的。
左手被女子捧在唇前把玩,慕良恍惚竟覺得那只手和他無關,他是不值得被娘娘如此親近喜愛的,那怎麽可能會是他的手呢。
他小心地去打量蘭沁禾的臉色,覺得娘娘都做到這一步了,他身為奴才到底該主動些。
慕良暗暗吸了口氣,讓胸口噗通噗通亂跳的心髒冷卻一會兒,接着顫巍巍地起身。
他一只手還被蘭沁禾握着,起得跟剛剛大婚後的皇後似的,一邊那只手不敢動,要莊重;一邊又不免羞澀含蓄,真有了剛過門的媳婦兒的意思。
“娘娘……”他站了起來,鼓足勇氣去說這句話,“臣伺候您歇息吧。”
這是打蘭沁禾吻了他之後,慕良日日夜夜在心裏練習的話,他提前念了幾千遍,說得極為順暢,一點也不疙瘩,就是聲音太小,還帶着絲絲的戰栗。
蘭沁禾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你要怎麽伺候?”
慕良不說話了,臉紅得發燙。
那種事情……叫人怎好意思說出口。
高高瘦瘦的九千歲憋了一會兒,憋得臉都紅了也不好意思說淫詞穢語,最後逼急了,直接把身上的外袍脫了,跪在蘭沁禾面前。
“臣……伺候娘娘安寝。”
他柔順地垂着頭,露出一截蒼白的後頸,接着伸手,發着抖地去碰女子的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