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別奴才奴才的了,”蘭沁禾拉他起來,不想聽這人又說什麽自辱的話,“額頭傷成這樣,出去被人看了可怎麽是好。快坐到椅子上,我去給您找藥。”
慕良聽話地坐在了椅子上,雙手放在膝前,無措地攥緊了袖口。
蘭沁禾轉身回來時,就見這人一動不動地坐着,乖巧異常。
她回想起剛才摸慕良頭發的感覺,慕良渾身上下都皮包骨頭,唯有一頭長發烏黑順滑,像是妖草吸走了他全身的精氣似的。
蘭沁禾偏着頭看了一會兒慕良,慕良也終于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他稍一擡頭,發現是蘭沁禾之後,又猛地低下頭去。
這人連擡頭看一眼自己都不敢。
此消彼長,慕良這般弱氣,助長了蘭沁禾的氣焰。她将藥放到茶幾上,先用帕子沾了水給他擦傷口。
這個姿勢有點微妙,慕良坐着,他腿又長,蘭沁禾得彎足了腰才能碰到他的額頭。
蘭沁禾從小習武,這麽點時間腰力自然支撐的住。可慕良眼前就是女子豐滿圓潤的胸口,他再低頭,又是女子纖細妙曼的腰肢,再下去又是腳。
看哪兒都不适宜。
他情急之下直接閉上了眼睛,耳朵也通紅一片。
蘭沁禾剛想問慕良痛不痛,一瞥就瞥見了這人面紅耳赤閉着眼的模樣。
昨日畫舫上肖想的東西全都跑了出來,蘭沁禾眼神暗了暗,伸出了左手,撐在了慕良身側的扶手上,假裝方便自己動作。
才見了幾面,她的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
如果不是慕良衣服袖口上的蟒紋,蘭沁禾怕自己撐的就不是扶手那麽簡單了。
察覺到有什麽她無法控制的東西在心中逐漸蔓延,蘭沁禾接下來麻利地上好了藥,退到了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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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公公,”她輕聲道,“這賬本我差人送到司禮監,您慢慢看就是,先回去找太醫治治傷吧。”
慕良這才堪堪睜眼,那表情恍如隔世。
他沉默地起身,對蘭沁禾行禮,低低地告辭,“有勞娘娘了,奴才就先回去了。”
他冷靜下來,早已想明白了一切,這恐怕是他最後一次同娘娘說話了。
慕良當然聽得出剛才蘭沁禾是在哄自己,沒有人會和司禮監掌印撕破臉,就算心裏再怎麽厭惡,面子上也要和和氣氣的。
娘娘……只是在客套而已。
他挺直了背,僵硬地朝前走去,被外面刺眼的陽光一照,耳朵上的紅意散去,徒留一臉的蒼白。
他受不了陽光,更适合待在暗裏。
蘭沁禾不解地看着這人失魂落魄的背影,她說得還不透徹麽,怎麽看着比每年落榜的考生還生無可戀。
她想着多少還是送一送,卻聽遠處傳來一聲急報,蘭熠匆匆跑了過來,在慕良身側單膝跪下禀告,“禀公公,東廠的人請您過去,是關于審七衙門的事。”
“知道了。”慕良最後偷偷瞥了眼屋裏的人,下一次再同娘娘這麽近,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或許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
他一步一步地朝外走,等出了國子監,倏地洩了氣兒,雙腿一軟栽了下去。
“慕公公!慕公公!”蘭熠扶住他,“您怎麽了。”
慕良握着拳,視線在蘭熠那張和蘭沁禾有三分像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
“無事。”他低聲道,眼裏黯淡無光。
再沒有以後了。
再沒有以後了……
……
東廠
廳裏四周圍滿了廠衛,中央跪了一人,蓬頭垢面渾身惡臭,上半身被麻繩捆得死緊。
随着門外一聲,“慕公公到——”,那人原本放空的眼睛忽然炯炯有神了起來,雙腿也有了力氣,站起來就往門口沖。
才走了兩步,就被廠衛壓住。可就算被人壓到了地上,犯人依舊掙紮着朝門口望去,他雙眼赤紅,尖叫着大喊,“慕良你個狗奴才!忘恩負義的東西!竟然敢把我關起來!”
他罵了兩句,門外的人也走了進來。
慕良沒有換官服,還是白天那身黑底的白紋蟒袍,腰間一條玉帶收得極細,勾得他身姿愈發欣長。
只是那張臉蒼白得泛青,面上沒有一絲神情,那雙細長的黑眸沉沉地望了眼人犯之後,他漠然地從叫嚣着的人犯身邊跨過,接着擡了擡手。
“給我打!”廠衛明白了慕良的意思,一腳就踹在了犯人肚子上,只是一下,那人就嘔出一口黃水,倒了下去,再也不說話了。
屋子裏徹底安靜了下來。
平喜見狀,對着屋裏的廠衛使了眼色,由他身後帶來的人交替換班,原本烏央央的屋子只剩下四個廠衛兩個錦衣衛,大門也被嚴密地關上。
要動私刑了。
慕良掀起袍子坐到了主位上,他拿起案牍上的供詞掃了兩眼,接着陰沉沉地望向了下面的人。
他頭上還綁着蘭沁禾系的紗布,心情差得非同以往,客氣也懶得客氣了,向椅背一靠,沉着聲吐字,“剩下的七百萬在哪?”
跪着的人正是兵仗局的掌印,他聽到這話後,忍着劇痛朝慕良啐了口口水,“下賤的奴才,你也敢這麽和老子說話,我當上兵仗局掌印的時候,你在哪都不知道!要不是幹爹護着你,你也能進司禮監?你倒好,沒良心的東西,竟然害死了幹爹!狗奴才,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慕良神色不變,邊上的平喜指着他就喊,“上刑!”
兩旁立即有廠衛上前,一人用布堵了人犯的嘴,一人剝下了他的褲子,再有人按住他的雙腳,取了一柄烏黑的鐵刷子來,對着大腿根肉多的地方,重重一刷。
“嗚嗚!嗚!”
哪怕隔着布,發出的叫聲依舊凄厲可怖。
慕良坐在高位上,淡漠地望着下面,這二十多年來,他早已習慣這樣的場面。
他這會兒懶得去想什麽巧取,冷眼瞧着差不多了才喊停,“讓他說話。”
廠衛取了人犯嘴裏的布,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力氣罵人,只是顫抖痙攣着望着上面,眼神陰毒。
“你想……拿我們的命讨聖上歡心,我告訴你……沒門!老子就是死了,也不會說……”
慕良起身,踱步到他身邊蹲下。
他從袖中抖落出一張紙來,給兵仗局掌印看,“你屋裏有個對食,叫景兒?”
這話一出,那人的眼神立刻變了,“你、你想幹什麽!”
“不幹什麽。”他将那張紙又收回了袖中,扯着一邊的嘴角,“王公公好福氣,不像我,三十多了也沒個伴,孤苦伶仃了一輩子。”
他俯身,湊到了那人耳旁,呢喃道,“她伺候了王公公十年,一定是有什麽奇招才能讨您的歡心吧……您這會兒也用不上了,不如就借給師弟我吧。”
這話猶如冰冷的毒蛇鑽進了耳中,王掌印陡然一震,又很快鎮定下來,“做你娘的夢!你這輩子也別想找到她!”
“是麽。”慕良起身,雙手負後,淡淡道,“來人。”
王掌印猛地擡頭,不可思議地看向了門口,果然見一個貌美的姑娘被廠衛提溜了進來。進來之後望着他就哭。
“景、景兒!”他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還不等他反應,慕良就揮了揮手。
下一瞬,女子身上的衣服被人扯去,臉被壓在地上,那柄剛剛刷過王公公的鐵刷就要往她的背上靠去。
刷子上還沾着碎肉和濃濃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落。
“王公公!王公公救我!”景兒哭叫着,這聲音聽在王掌印耳中,如若斷腸。
“慕良!”他瘋了似地沖慕良吼叫,“你還是不是人!她只是我的丫鬟而已!”
慕良嗤笑一聲,“被你用國帑養大的丫鬟,這點刑,她受了不冤。”
“你!你!”王掌印渾身顫抖着,半晌頹廢着軟了下去,“我說……”
他垂着頭,萬念俱灰,“我說……那七百萬兩銀子在哪裏,我告訴你就是。”
慕良揚了揚下巴,平喜立即取了紙筆,将王公公說的話記錄下來。
除了第一波明面上查出來的五百萬兩,這一回又挖出了七百萬兩,加起來足以維持一年半的西朝開銷!若是再審審,指不定還能再挖出來一點。
平喜心裏喜滋滋的,王閣老真是送的好差事,既讓他們把七個衙門的頭兒都換成了自己的人,又挖出來那麽多銀子,萬歲爺肯定要褒獎幹爹了。
但是慕良絲毫沒有開心的樣子,還是那副不鹹不淡地臉色。
王公公說完,也緩過神來了,他沖着慕良冷冷一笑,“慕掌印,你現在是得了勢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你要知道,你不過就是兩年前的林公公,他是什麽下場,你也跑不出多遠去。”
慕良聽了,不置一詞。
王掌印望了眼旁邊的景兒,忽地臉上的神情溫柔了下來,五十歲的人了,在這一刻容光煥發,一時間竟像是年輕了幾十歲。
“景兒莫怕,”他沖着滿臉淚痕的姑娘道,“萬歲爺沒發話,他還不敢殺了我。”
景兒怯怯地點了點頭,哭得一抽一抽的,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慕良見了這一幕,忽地心底有股戾氣橫沖上來,他想起今日娘娘對他疏遠的模樣,想起他日後再也不能同娘娘說話……只要一想起這些,他眉宇間的陰沉就深了幾分。
王公公敏銳地察覺了,他仰頭大笑,“怎麽樣,縱使你家私萬貫,有數不清的兒子孫子鞍前馬後,可又有誰喜歡你這個可憐蟲呢。到頭來,你還不是一個人孤零零的,連個對着吃飯的人都沒有,真是可悲啊、真是可悲啊哈哈哈哈!”
平喜大驚,對着廠衛喝到,“還不堵了他的嘴拉下去!”
“是!”
慕良卻擡手,阻止了上前的廠衛。
他居高臨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王公公,黑眸中一片幽深晦澀。
倏地,他扯了嘴角,勾起一抹輕慢的譏笑來,漫不經心地念道,“是麽。”
王公公有了不好的預感,接着就見穿着黑袍的男人轉身,抽出了邊上廠衛的佩劍,一劍架在了景兒脖子上。
劍光泠泠,冰冷的金屬貼在脖子上,景兒一下子吓得跪了下去。
“慕公公饒命、慕公公饒命!”她哭得眼睛睜也睜不開,渾身的血液都似集中到了脖子上,感覺下一瞬就會人頭落地。
“他說我這輩子連個愛我的人都沒有。”慕良輕輕轉腕,那劍刃在女子白皙的脖頸上留下了一絲紅痕。
景兒當即爬上前,一把抱住慕良的腿,哭着喊,“奴婢愛慕公公,奴婢求慕公公垂憐,求慕公公要了奴婢……”
慕良偏頭,望向了呆滞的王掌印。
看,愛不愛的,不就這麽回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