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萬清聽完蘭沁禾的轉述,垂着眼沉默了許久。
“不會是茶宴的緣故,”她搖了搖頭,“小小一個集會,他才不會放在眼裏。”
“那慕公公為何這般主動幫助我們?”蘭沁禾問。
萬清不說話了。
“你不要再同他有接觸了。”半晌,她起身揮退了室內所有家仆,等大門緊閉後才輕聲說道,“慕良锱铢必較,城府手段都遠超常人。他是從最底層爬起來的,過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不是那些可以被你哄得暈頭轉向的富家子弟。”
蘭沁禾上前去扶她,被萬清擡手示意走開。
她不喜歡別人覺得她老,她今年才五十五,年輕得很。
“你今天這麽做是對的,”萬清走到窗前,見外面空無一人後接着說道,“五年前皇上接了先皇的班,如今林公公的班也要被人接去了,這種時候你凡事都要謹慎小心,遇到拿不定主意的,馬上來和我商量,不要擔心打擾我休息。”
蘭沁禾俯身,恭敬道,“是。”
“剛才從宮裏來了消息,明日的早朝取消了。”萬清轉頭看向女兒,“既然這樣,你就讓李祭酒寫個呈奏遞送內閣,我同王閣老商量後拟了票再交由司禮監。”
“慕公公既然今天這麽和你說,這件事十有八.九是成了。你回去和李祭酒商量一下,具體怎麽操辦,拿個章程出來。”
蘭沁禾應了聲是,接着委婉提到,“李祭酒是去年年底的時候來的,等過了秋天,也該任滿一年了。”
國子監這碗清湯寡水的湯,沒有多少人能長久地喝下去,往上數的幾任祭酒,都是任職一年後便想法子調走的。
“這就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情了,”萬清道,“不管以後的祭酒是誰,都沒幾個人敢找你麻煩,你該做什麽就做什麽,不用想那麽多。”
何況任誰都看得出,引商入監是個可以撈一筆的好事,若是真的成了,李祭酒未必會調走。
“是,女兒明白了。”蘭沁禾對着萬清彎腰行禮,“那女兒就先回去了,母親您早點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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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等。”萬清叫住了她,“今天我對外稱病,納蘭夫人過來探病了。”
納蘭夫人,納蘭将軍娶的妻子,也就是下個月沐休時,蘭沁禾不得不見的納蘭傑的母親。
萬清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件事,蘭沁禾便知道她要說什麽。
“我不好直接回絕你父親,你也不能直接回絕納蘭傑。倭寇還要靠納蘭将軍掃除,這種關頭朝廷必須安撫好他的妻兒,若是惹惱了他們,納蘭夫人跑去皇後太後和皇上面前哭訴,到時候你就不得不娶夫了。”
“母親,女兒省得的。”這一層關系,蘭沁禾一早明了,她知道該怎麽處理這般暧昧的關系。
萬清嘆了口氣,“暫且委屈你和納蘭公子了,你只把他當做弟弟對待便是了。”
蘭家的情況決定了她不能娶納蘭傑,可朝廷的情況又決定了她必須好好哄着納蘭傑。
簡而言之,就是要她拖着,拖到再不用拖為止。
這種事情蘭沁禾其實做起來得心應手,過去的年月裏,她遠離朝堂政務,卻天天同這種事情打交道,周旋于各種公子小姐之間。
事到如今也沒有她說不的權利,蘭沁禾也不想做出矯情的姿态讓母親難過。她坦然地應了下來。
“母親放心,女兒知道該怎麽做,能陪美人同游,總歸吃虧的不是我就是了。”
萬清定定地看着她,那雙細長的眼睛裏有不少複雜的情緒。
她似是想要說話,卻最終一字不言。
“來人,把我屋裏的披風拿過來。”萬清打開了門,對着外面喊了一句,接着扭頭看向蘭沁禾。
“秋夜裏涼,騎馬風大,多加件衣服再走。”
蘭沁禾沖她笑了笑,“好。”
……
西朝重用宦官,太監們的權利非同小可。
不說大太監們,就是底下不少小太監都能在外置辦田地房屋、買上幾個妻妾,生活過得比普通的官員要滋潤許多。
慕良在外也是有自己的院子的,和西寧郡主府隔了兩個胡同,除了身邊的人,沒人知道那是慕良的宅子。
此時這座宅院裏一片通明,是主人回來了。
正廳之中,一片歌舞絲竹之聲,推門進去,廳內帷幔四束,兩旁皆擺着一些名貴飾物,或一人高的瓷瓶,或翡翠色的花觚,或血玉的珊瑚,都被門口的一副仕女圖的屏風擋了起來。
這些裝飾物動辄千百兩銀子,而西朝一個正一品的官員,一年的俸祿也才兩百餘兩。
光光這麽一個正廳,耗費的銀錢就令人震驚。
紫檀木制的座椅上坐着一人,面容還算年輕,可膚色蒼白,眼底一片青黑,雙眉間也萦繞着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鸷,渾身沒點活氣。
他披着一件絲織的黑袍,手裏捧着個茶盞,有一搭沒一搭地望着前面的歌舞宴,興致缺缺。
“幹爹,這些都是從揚州、杭州還有洛陽送來的美女,您瞧是不是能送進宮裏了?”站在身後的小太監等了許久也沒得到慕良的旨意,忍不住發問了。
慕良擡了擡眸,漆黑如墨的瞳孔照印出五光十色的場景,目光從十幾位舞女身上掃過,下了決定,“中間那個留下。”
“诶,是。”小太監得了命令,沖着前面喚道,“都下去,中間那個留下。”
“讓她去學兩個月規矩,調.教好了再送進宮。”慕良低頭,又只看着手裏的杯子了。
旁邊伺候的太監眼尖,見慕良一直盯着杯子看,拎了壺熱水走了過來,笑道,“幹爹,兒子給您添點水吧?”
慕良擡眉,黑色的眼眸涼涼地掃向那太監,也不把杯子伸出去,也不說話,就靜靜地坐在位上盯着他看。
提着茶壺的小太監茫然地回視,隐約覺得是惹了慕良不快了,可又不知道原因,直到被從門外趕回來的平喜呵斥,“沒讓你添水,瞎獻什麽殷勤。”
“師兄回來啦。”那小太監悻悻一笑,給平喜打了招呼後退到了後邊。
平喜剛從司禮監趕回來,跪下給慕良請了安,目光瞅見他手裏那只茶盞的花色後,心裏明白了幾分。
“幹爹,您老這麽捧着,也不是個事,再過幾個時辰,這茶隔了夜味兒就變了。”他長了一張娃娃臉,笑起來說什麽都顯得讨喜真誠,“來,兒子幫您把這些茶葉取出來,用火烘一烘,再碾碎了作成香囊。這樣味兒就能長長久久伴在幹爹身邊了。”
那雙一直緊緊捧着茶盞的手指動了動,慕良半瞌着眸子,應允了這個方法。
“拿火來,我自己做。”
“诶,”平喜應道,扭頭對旁邊的小太監吩咐,“沒聽到幹爹的話?還愣着幹什麽。”
幾人連忙退下,在外找了火臺,在上面架了隔離,搬到慕良跟前。
“行了,這裏我來伺候,你們都下去吧。”
廳裏的仆人們見慕良沒有反對,便應了一聲,紛紛離開,走之前将廳門也給關了起來。
慕良伸手,從平喜手裏拿過茶夾,将還剩半盞茶水中的茶葉夾起一片來,放在臺上。
他用纖細的茶夾将葉片鋪平,把小小的一片綠葉完全展開,再夾起另一片如法炮制。
看着小小的葉子一一鋪好,他面色都柔和了幾分。
“說吧。”他專注着手中的活兒,話卻是對平喜說的,“又出什麽事了。”
“回幹爹的話,工部的軍器局和咱們的兵仗局鬧了點小矛盾,本來不是什麽大事,一點賬本上的問題而已。”平喜半彎着腰,伴在慕良身側,“誰知道軍器局那邊的人那麽蠻橫不講理,給朝廷上了道疏,裏面把兵仗局的掌印還有提督好一頓臭罵。”
這簡直是為所未聞的事情,工部下面一個小小的軍器局竟然敢上書辱罵二十四衙門之一的兵仗局。
“何必搭理。”慕良神情不改,望着臺面上那幾片茶葉都鋪好以後,半是有些糾結地望向茶盞裏的半盞茶水。
他還沒想好要怎麽處理娘娘的這半盞水,姑且先找個玉瓶供起來。
“是,兒子也是這麽想的。本來這種奏疏送到內閣,王閣老要麽壓下去,要麽呈送司禮監,這事也就過去了。”他苦了臉,“但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直接把這份奏疏放到戶部,還讓戶部每個主事都傳閱。”
“戶部的那個陳寶國揚言要徹查,直接寫了本子送到了萬歲爺跟前去了。萬歲爺下旨,派了都察院下去查這件事。”
慕良把臺上的茶葉翻了面,他好不容易升起的一點柔和退了下去,唇角染上了抹冷笑,半是譏諷地感嘆道,“王閣老這是在警告誰啊。”
因為他沒答應幫忙,王瑞就拿了這麽件事來找他麻煩。
現在他兼着司禮監掌印的職,二十四衙門哪個衙門出了事,都會算在慕良頭上。雖然沒仔細查到底兵仗局哪裏賬本不對了,但是想也知道是裏面的太監貪.污了銀錢。
“派去的那個都察,是誰的人?”慕良坐了下去,拿起另一邊的茶盞抿了一口潤嗓,兩眼的目光已經從茶葉移到了平喜身上。
“是王閣老的門生。”
慕良哼笑一聲,将茶盞放到了邊上。“好啊,人家首輔在給咱們面子呢。”
派自己的人過去,查出什麽結果也就是王瑞一念之間的事情。
慕良要是答應了幫忙遮河道衙門的醜,這件事就作罷;若是不肯,指不定能扯出多少髒事來。
實在兩難。
平喜伸手從衣襟裏掏出一封信,“幹爹,這是兵仗局掌印送來的密信,您瞧瞧。”
慕良接過,拆開掃了兩眼。
兵仗局的掌印和提督還算老實,在信裏老實坦白了事情始末。如慕良所料,就是一點銀錢上的問題。
宮裏二十四衙門再加上內務府、朝廷六部九卿兩府十三司,從上到下哪個地方不貪,哪個地方能查得清。
慕良垂手,想将那信丢在茶葉下的火臺裏燒了,卻在意識到什麽後,交給了平喜,“燒了。”
這種腌臜事,別污了娘娘的茶。
“诶。”平喜接過,接着問道,“幹爹,那咱們怎麽辦啊。”
他看着慕良的臉色,試探道,“是不是也從王閣老下面挖一挖?”
“那是大臣們的事。”慕良拈起一抹白色的方巾,将已經烤幹的茶葉從臺面上取下來,包進去。
“宮裏的人犯了錯,本都該由萬歲爺裁決。王瑞想替萬歲爺分憂,那咱們跟着就是了。”他将包好的茶葉遞給平喜,“去找針工局的人做成香囊。”
平喜茫然了一瞬,随即恍然大悟。
要變天了。
慕良這是打算借着王瑞這一次,徹底血洗了二十四衙門裏的異己。
這一次整頓之後,之前林公公和其他禀筆的人,恐怕要元氣大傷,而他們的人則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手各個關口。
這可确實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心裏一喜,接過了帕子高高興興地嗳了一聲,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