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心中再是不願意同慕良這號人打交道,蘭沁禾還是挽了笑容,快步走上前扶起慕良,“慕公公見外了,我不過是來替萬閣老送奏本的,哪裏當得起您這麽大的禮。”
慕良的小臂被她托着,他微微擡眸,目光在觸到女子溫和的笑容後,像是被燙着似的垂了下去,只盯着自己腳尖看,僵硬地一動都不敢動。
“娘娘是貴人,奴才不能在娘娘跟前伺候,好不容易見到了,本就該行禮的。”
慕良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那是郡主府慣用的熏香味。香氣如絲,從他的鼻尖湧入,直接纏住了心腦,慕良屏住了呼吸,連大口吸氣都不敢。
他怎敢把這味道吸入自己這腌臜身體裏。
“慕公公還是這般客氣,”蘭沁禾愈是緊張,臉上的笑容愈是燦爛,她寒暄地差不多了,虛扶着慕良的胳膊請他進屋,“外頭風大,我們進去說話吧。”
慕良膝蓋一軟,本來低垂的視線裏多出一只女子的臂彎,那人正扶着自己,她正笑着同自己說話、那雙眼睛裏此時只有自己。
這樣的事情,在三天之前慕良就是做夢都不敢想。
他的夢裏,最多不過是能跪在娘娘的面前,替她打水洗腳,或不過是充當人凳,在娘娘上下馬車的時候,能被她踩在腳下。
像是如今這樣的畫面,慕良從來不敢奢望。
女子的香氣萦繞鼻間,美好的聲音充斥耳畔。
慕良當然知道蘭沁禾過來所為何事,他心髒不禁又酸又漲。
原來這就是當掌印的感覺麽,這就是掌管整個司禮監時能有的感覺麽。
他恨自己怎麽沒早點對姓林的下手,若是能早點除掉林公公,他早就能得到娘娘的青眼了。
慕良偷偷瞄了一眼蘭沁禾的側臉,只是一眼他就急忙收回了視線。
女子唇角微揚,那張臉上是讓人舒适的笑意,是蘭沁禾二十七年來慣用的笑容,各個場合都适用的笑容,卻并不是發自內心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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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慕良又有些眼眶酸熱,他怎麽忍心讓娘娘擺出這副姿态來求自己一個奴才。
娘娘這會兒在想什麽呢。
她是不是在小心翼翼地逢和自己?娘娘心系國子監一衆學生,為了千百學子和朝廷棟梁,她寧願委屈自己,跑來逢和一個太監。
亦或者是厭惡惡心地應付自己?慕良知道自己的名聲有多麽差勁,他貪婪殘酷,谄媚皇上,這些都是天人似的娘娘最讨厭的事情。
蘭沁禾一邊想早點回去,一邊默念不能操切。昨天那支筆到底什麽意思,說到底不過是她的猜測而已,今日還得好好看看這位慕公公的态度。
進了屋以後,如消息所說,今日司禮監廳裏沒有別的禀筆,只有慕良一人值班。可奇的是連個伺候倒水的人也不見,剛剛坐下,大門也被人從外關了起來,四周安靜異常。
想來慕良已經猜到她的來意了,提前将人屏退,方便她說話。
态度擺到這個地步,蘭沁禾基本心裏有底了。
“前日我走得匆忙,不知慕公公的身子如何了?”說正事之前,她還是寒暄兩句,問起了上次慕良請太醫的事情。
慕良衣袖裏的雙手攥緊,他說不上這是什麽滋味,他明白這不過是随口客套而已,但是……
“回娘娘的話,奴才已無大礙。”
哪怕知道,他也抑制不住地鼻尖一酸。
娘娘怎麽能這麽溫柔,連他一個卑賤的下人都記挂于心。
蘭沁禾本來稍安了的心,因為慕良這句話又提了起來。
敬語太多了。
“慕公公,您若是還這麽同我見外,我可不敢多留了。”她半是打趣地笑道,“我今日不過是替萬閣老送奏本來,您只當我是個跑腿的就是。”
“娘娘是禦封的郡主,奴才這不算多禮。”
事不過三,既然人家執意放低姿态,蘭沁禾也不好再說什麽。
“這封是昨天從山西呈來的奏疏,”她還記得自己是假裝來送東西的,将手裏的信函遞了過去,“萬閣老今日身體有恙,不能親自來司禮監呈報,還望公公見諒。”
慕良當然見諒,他巴不得萬清天天不能來司禮監,讓蘭沁禾過來。
但面上他還得一片憂色,“萬閣老得的是什麽病,可曾找大夫看過了?”
“她就是累着了,休息一天就好了。”
兩人一人胡扯,另一人配合着胡扯,聊得倒還算是融洽。
慕良收下了奏疏,“請娘娘回去轉告萬閣老,朝中的事情不必憂心,司禮監和內閣的幾位大人都會處理的,讓她老人家好好休息。”
“有慕公公在前面頂着,想必母親就算休養個幾個月,也不會耽擱什麽政務。”蘭沁禾開始将話題引入正道,“公公也要注意休息,現下林公公不在,您既兼着提督的事情,又要操心掌印,倘若累壞了身子,不知還有誰能擔得起這個擔子來。”
她說了一段話,口舌有些幹渴,順道抄起旁邊的茶盞。
觸手的一瞬,蘭沁禾頓了頓,這茶不冷不熱,溫度适宜,怕不是掐着點備下的。
她擡眸,目光不經意似地從慕良面上劃過。
伺候人的功夫,這人當了那麽多年提督也沒有落下。
“千難萬難,奴才也沒有娘娘辛苦。”慕良戰戰兢兢地擡眸望了眼蘭沁禾,“娘娘一邊有高堂需要照顧,一邊還得為我西朝嘔心瀝血地栽培人才,奴才瞧着,都替娘娘辛酸。”
蘭沁禾本來在喝茶,她剛剛回味嘴裏的茶葉似乎價格不菲,就聽見慕良說了這麽一句話。
饒是蘭沁禾見慣了世面,聽到着都心裏一抖。
還不待她說話,對面的人又開了口,“就比如前天,奴才聽聞國子監的號房壞了,心裏着急得很,所幸沒有人受傷。
可就算沒有人受傷,這馬上就要秋闱了,正是要緊關頭,怎麽能讓我西朝未來的棟梁們在破房裏讀書,這要是再下場雨,把書卷都淋壞了可如何使得。”
他确認完蘭沁禾的臉色後,便一直盯着她的衣袖,一點也不敢僭越。
“奴才昨兒傍晚的時候,便将實情禀明了萬歲爺,萬歲爺也對此十分憂心,若不是國庫裏沒有銀子,萬歲爺是立刻就要撥款的。”
蘭沁禾聽着,竟是詭異地從這位大太監的語氣裏,聽出了絲絲的如履薄冰。
就好像他對着的不是個可有可無的郡主,而是在對着皇上回話。
“萬歲爺說了,讓我們司禮監同內閣拟出個章程來,只要能解決國子監的問題,他一概批準。”
蘭沁禾換了個姿勢坐着,不動聲色地将袖中的那張銀票塞到了最深處。
區區一個茶宴,這位慕公公何以替她做到這個份上。
女子面上的笑意不減,眸色卻深了些。
不對勁,這裏面肯定有什麽是她和母親都不知道的隐情。
別說是慕良,就算是同蘭家交好的林公公也不會做到這個份上。
昨天到今天,這一連串下來,他未免太殷勤了些。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得順利,蘭沁禾心裏愈發警惕。
“聖上真是這麽說的?”她需要确認一遍。
“自然是真的。”慕良欠身,“娘娘是國子監的司業,不知道有沒有什麽法子可解眼下的難題。”
這句話簡直說到了蘭沁禾心坎裏,本來今天蘭沁禾是該來同慕良商量引商入監的事情的,但到了這裏,她反倒有些遲疑了。
她沉吟片刻,嘆了口氣,“國子監算起來足有五十三年沒有修繕了,學生和博士們的祿米也常常拖欠。身在其位,卻遲遲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我這個司業當得實在是愧對聖上。”
蘭沁禾改變了主意,盡管慕良似乎已經給她搭好了梯子,但今日得就此打住。
她單手扶額,頭痛地搖了搖頭,“如今聖上如此開恩,慕公公又這般關照,可我竟是一個章程都拿不出來。這……唉……”
“娘娘切莫如此自責。”慕良霍然起身,一只手朝前伸了兩寸,卻在意識到什麽後,倏地收了回去。
他抿了抿唇,那張蒼白的臉在一瞬間竟是露出些可憐的意味來,蘭沁禾瞥見了這一幕,心裏莫名升起了種奇妙的想法。
都說慕良其貌不揚,她瞧着,分明有些可愛。
“娘娘一時想不到不要緊,回去同祭酒和萬閣老商量商量,不必急于一時。”
“慕公公……”她複雜地看向面前的慕良,似是感動到說不出話來,連忙跟着起身,“我、我真是不知如何才能報答您的恩情了,您就是國子監的恩人啊。”
“娘娘言重。”慕良低頭,避開了女子那微帶水光的杏眼。“一切都是為了我西朝的江山社稷,奴才一個小小的太監,哪裏配稱作國子監的恩人。”
蘭沁禾偏了偏頭,視線追着要去看慕良的神情。
兩次接觸下來,她發現慕良好像特別喜歡盯着地上看。
難道是以前養出來的習慣?
慕良是做灑掃太監出身的,還在浣衣局待過,被欺壓久了的宮女太監身上确實會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卑微。可他進司禮監也有七年了,當上禀筆也有五年,早該把一身的奴氣去了才是,怎麽連看她都不看一眼。
蘭沁禾忍不住回想了下自己今天的妝容,她為了表示誠意,還特意畫了眉眼抿了口脂。
自己太醜了入不了慕良的眼麽。
算了,這些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今天的事情發展超出了常理,她得趕緊回去禀告母親,看看是不是哪裏出了岔子。
蘭沁禾想到這裏,對着慕良深深行了一禮,“多謝慕公公提點,我這就回去同母親和祭酒商量,務必盡快拟出一個章程來,給皇上一個答複。”
雙方對弈,誰能先一步猜出對方的心思,誰就占領了高地,就能操控全局。
慕良已然将她的每一步心思都猜得一清二楚,她卻從昨天開始就被他弄得心驚膽戰。
這樣不行,得趕緊打破這個局面,以免一不小心掉進了圈套。
蘭沁禾實在不了解慕良,也沒他那麽深的城府,還是和母親商量着來,更加保險。
慕良松了口氣,他倒沒有什麽想要留人的想法。娘娘不想見到自己是一定的,既然如此,能早點回去就早點回去。
慕良心裏還挺高興,娘娘終于不用花心思同自己這個閹人說話了。
他當即恭送蘭沁禾出去,心裏半是替娘娘松了口氣,半是有些模糊的傷心。
蘭沁禾辭別了慕良,轉身就往蘭府走去。
“幹爹。”平喜看着蘭沁禾離開之後,推開了門走了進來。
他瞧見慕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手裏捧着一盞茶,蒼白的臉上面無表情。
“幹爹?”平喜走近,小聲地又叫了聲。
“什麽事。”慕良低着頭看手裏的杯子,食指指腹輕輕地在茶杯的杯口摩挲。
今日似乎拿捏得有些不當,他一步步倒回來回想。
太過殷勤,惹了娘娘起疑,開始提防起他了。
“王閣老差人過來,說今晚想見您一面。”平喜打量着慕良的臉色,斟酌着回話,“他說有要緊的事情要與您商量。”
“要緊的事情讓他明天跟皇上說去。”慕良起身,不耐地看向平喜,細長的眼裏流露出陰冷的怒意,“他自己捅了天大的窟窿,還想拉我下水?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年號。”
平喜噗通跪下,把頭磕在了地上,“幹爹恕罪幹爹恕罪,兒子這就去回絕了他,絕不讓他扯上幹爹。”
他本想着西寧郡主剛來,這會兒幹爹的心情應該是大好的,果然這件事實在是沒得商量。
“還有一件事……”平喜一張娃娃臉皺成了一團,苦哈哈地望着慕良,“幹爹,聖上方才下了旨意,明兒的早朝取消了,說……有什麽事兒,就讓您和內閣看着辦。”
“取消了?”慕良輕念着這三個字,接着反問,“蘭沁酥是不是還在宮裏。”
“幹爹英明,從昨兒晌午來的,到現在都沒出過殿門。”
慕良脫了身上的緋紅蟒袍,擡步朝門外走去。
“今日我回府,你留在司禮監看着。”他說着,由門外的兩個小太監擡了頂轎子,送出了司禮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