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蘭沁禾從國子監散值後,沒有回郡主府,先回了蘭府求見萬清。
她将今日殷姮的話一五一十地說了,萬清聽罷,問她,“你以為如何?”
“年初的時候,殷姐姐就在內閣提過修建園林的事情,那時候被母親以軍饷不足為由壓了下去。我本以為她們起碼今明兩年不會再有想法,畢竟南方軍情如火,一旦後援不支,她們也擔不起這個後果。”蘭沁禾微微蹙眉,“沒有想到戰局稍緩,她們便又開始蠢蠢欲動。”
修建園林,是個從上到下可以大貪一筆的好機會。
殷姮今日來勸說蘭沁禾,除了明面上那層“為友謀劃”的善意,更多的還是尊她老師王閣老的意思,想要借修園一事發筆橫財。
皇上還年輕,耳根子軟,萬一真的被說動修葺國子監,今年的園林就無法再修建了。王閣老和殷姮當然不願意這種事情發生。
蘭沁禾難過的倒不是這點,她只是有些傷感,十幾二十年前的殷姐姐,也是頗有傲骨氣節的姑娘,進了官場不過十來年,便成了這副模樣。
難過歸難過,公事不該私談,這就是為什麽中午的時候,蘭沁禾拒絕了殷姮的提議。
她一早料定其中必有文章,絕不止是單純為了她、為了國子監好。
“你可知為何他們對修園一事如此緊張。”萬清問。
“按理說底下的官員日子難過,想要撈點好處是正常的。可是王閣老和殷姐姐家中不至于艱難如此。”這也是蘭沁禾疑惑的地方。
萬清扯了扯嘴角,有些諷刺地笑了一聲,“大肆挪用公款,又填補不上,誰不緊張。”
“挪用公款?”
“王閣老的老家為他豎碑建廟,還大修了王宅和祖廟,你知道花了多少錢?”
萬清沒等蘭沁禾回答,也沒有給出具體的數據,“他們未同王閣老商量,私自去了福建,将那年撥給河道衙門修堤建壩的錢借了過去。”
“他們怎敢這樣的做?”蘭沁禾猛地睜大眼睛,“河道衙門的人問都不問就借給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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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他們從哪拿到了樓公公的親信,河道衙門的人歸宮裏管,福建那邊又都是王黨的人,竟真把錢都借給了他們。”
“王閣老知道嗎?”
“他今年年初才知道,氣得不輕。”萬清靠在椅子上,腰背有些發酸。“福建多發洪水,此時又有倭寇侵犯,堤壩若是出了差子,一旦發了洪災,內憂外患,屆時就大亂了。”
“雖然今年福建沒有大的水災,可明年、後年呢?現已是九月,趕在明年開春之前,他是一定要把河道衙門的錢還回去的。”
難怪就連小小國子監出現了有可能擋路的事情,王瑞都要派殷姮過來。
蘭沁酥思忖片刻,臉色凝重,“母親,若真是這樣,女兒似乎确實不該在這時候,請皇上修葺國子監。”
“你想護着殷姮?”
“當然不是,公私之情,我還是分的清的。”蘭沁禾起身,對着萬清沉聲道,“王黨之罪行,不可不謂十惡不赦,可是他有一點想的不錯。”
“哪一點?”
“一旦堤壩毀壞,洪水湧入,百姓無糧可食無家可歸,瘟疫也将橫行,兼之以倭寇為患,就真的亂了。”
她皺着眉,心裏細細盤算,“今年國子監的修葺費用,還有博士和學生們的俸祿,女兒可以暫且填上。”
萬清問她,“怎麽填,你拿什麽填?”
“我還有幾處莊子和宅子。女兒打算親自去蘇州一趟,以郡主的名義,将那蘇州的幾座宅院賣給當地的商人,想來價格不會低。”
萬清定定地看着蘭沁禾,忽地,唇邊綻出點點笑意來。
“別人都說你的性子像我,可現在看來,你真是同你父親一模一樣。”
二十多年前蘭國騎将自己的私産變賣,拿去充當軍饷;二十多年之後,蘭沁禾選擇了和父親一樣的方法。
“你不必如此。”萬清撐着扶手站了起來,蘭沁禾連忙上前扶住她。
“你這樣做也不過是杯水車薪,能救得了國子監一時,救不了一世,還是得拿出個成體統的章程來才行。”萬清被女兒攙着,朝外面走去,一邊曬曬太陽,一邊接着同她說話。
“還請母親賜教。”
“殷姮說的沒有錯,引商入監,這是個好方法。
商人有錢,渴望官學;你們缺錢,有一排的博士師傅,為什麽不那麽做呢。”
“只是西朝規定了不許商賈之子入仕……”
“誰說讓他們入仕了,只是留在國子監學習而已,又沒說給他們考取功名的資格。”萬清望着外面的秋日,被陽光刺得眯了眯眼。“你們那些個監生、貢生,不都帶着陪讀伴讀麽
,那些陪讀伴讀也在國子監讀書,他們其中不是也有商人之子麽。”
“母親說的是,”蘭沁禾猶有些不放心,“我當時也覺得殷姐姐的方法不錯。這樣一來,便是為國子監開了一條源,日後也能自給自足,不必向朝廷伸手了。可國子監畢竟是我西朝的最高學府,裏面的人都是些清高之士,就怕他們覺得同商賈之子一起讀書,有傷臉面和自尊,到時候鬧将起來……”
“所以這事兒,你不能擔擔子。”萬清扭頭看向蘭沁禾,“李祭酒把你推出去,你再推回去就是了。今晚他不是要來見我麽,你在他見我之前,把殷姮的那個法子同他說了,要他拿主意。”
“他若是不肯呢?”
“那我就不肯。”萬清拍了拍女兒的手,“若是國子監在他當祭酒時,弄得一片狼藉,他日後也沒什麽出路了。現在最着急修繕國子監的,不是你這個郡主,是他這個祭酒。”
“女兒曉得了。”蘭沁禾又道,“那後日早朝,還需上奏皇上麽。”
“窮是要哭的,自古商賈清流面上都水火不容,引商入監非同小可,沒有皇上的首肯,這件事你是辦不下去的。”萬清道,“但是國庫也确實空虛,直接讓皇上給你撥錢,那就是讓聖上為難了,得将這個法子說出來,再問聖上可行不可行。”
若是不可行,他們西朝最高學府的門面何在?幾千考生的口糧何在?
這是不得不解決的。
“皇上屆時便不會徹底反駁這個提案,最多将它推遲、容後再議。只要這個話沒說死,我們就有回旋的餘地,往後就能慢慢想辦法把它辦成了。
皇上同意了的事,不管什麽清流什麽學生,也就不會鬧事了。”
交代得差不多了,萬清停下了腳步,叮囑了蘭沁禾,“為官最重要的,是一個忠字。對皇上、對宮裏,都不要有所欺瞞。以後像這件事,你必須得先禀明了皇上,萬不可自己拿主意。”
“女兒記住了,多謝母親教誨。”
“還有,殷姮說得不錯,這件事最好能讓人提前給聖上透點風聲過去。”萬清想了想,“明日慕公公當值,你可以去找他說說,再看看他的意思,他跟在聖上身邊久,最了解聖上。
若是他能應下,此事便能成;若是他嚴辭,那後日上奏時,便要再琢磨琢磨章程。”
蘭沁禾問,“那這件事,是我去見慕公公,還是由李祭酒出面?”
“當然是你。一個小小的祭酒,如何能見到慕公公,只有你拿着郡主的名頭去,他才有可能見你。”
萬清被蘭沁禾扶着,走了一會兒乏了,便坐到了院中的石凳上。
“你不要穿着官服去,就當是替我送公文的,只當自己是個小吏。上次你在慕公公面前,就是太冒失了。”
想到上次女兒去司禮監的事情,萬清依舊心有餘悸,頓時皺着眉斥責道,“你以前鮮少接觸司禮監,往後可要記着了,說話謹慎三思,別以為都是和你那些酒肉朋友似的。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心裏想明白了。”
“知道了母親。”蘭沁禾也有點後怕。那天說的話,慕公公若真以為她在惦記着什麽,捅到聖上那裏,蘭家這些年的努力就全都白費了。
“對了母親,酥酥呢,今日怎麽不見她?”
萬清本來還正常的眼神,在蘭沁禾提到蘭沁酥後,不禁一暗。
她嘆了口氣,揮了揮手,“聖上今日留她在宮裏議事。”
蘭沁禾一怔,便明白了其中意思。
二十七歲升光祿寺卿,誰都知道蘭沁酥這個從三品是怎麽來的。
“我已經管不住她了,”萬清垂眸,說出的話苦澀遲緩,被風一吹,輕飄飄地散了,“随她去吧。”
對于這個女兒,她是一直存了歉疚之心的,以至于到了這個地步,她再想管教卻已是力不從心。
這時,遠處有丫鬟走過來禀報,“夫人、二小姐,李祭酒李大人來了,在前面候着呢。”
蘭沁禾起身,對着萬清低頭,“母親,那女兒就先去了。”
“嗯,去吧。”
蘭沁禾側身,對着旁邊的丫鬟交代了一句,“留在這伺候夫人。”接着提步朝前廳走去。
她按照萬清的教導,同李祭酒寒暄一陣後,将引商入監的法子說了。
“李大人以為,此法可行否?”
李祭酒心中一跳,他見對面的女子面色淡然,眼笑吟吟,恐怕這番話裏已經是有萬清授意了。
“此法甚好,”他撫着胡須,斟酌答道,“商賈出錢,我們出力,确實是個一勞永逸的方法。可是國子監乃我西朝第一學府,當初高祖辦學時便有言,太學乃為西朝培育官員之聖地。”
他沉吟片刻,擡眸去打量蘭沁禾的臉色,斟酌道,“花錢來買聖地的位置,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李大人此言差矣。”蘭沁禾道,“當年高祖說的是‘學校以教育之,科目以登進之,薦舉以旁招之,铨選以布列之,天下人才盡于是矣。[1]’”
“我們國子監乃天下第一學府,任務只有一個,就是教育人才。孔聖人早有言在先,所謂有教無類,為什麽我們要将商賈之子拒之門外呢?是我們的博士水平不夠教不了,還是我西朝國子監無容人之量,還是高祖覺得孔聖人的話說得不對?”
後面三個問題壓下來,李祭酒的神情立刻變了,他急忙擺手,“當然不是,當然不是。”
這三個問題,他哪敢說是。
“這就對了,我們國子監對面便是孔廟,祭酒您也是每年都帶着學生們祭拜孔聖人的,自然應該遵循孔聖人的話來做。”
蘭沁禾笑了,“國子監當為天下學府之表率,是自高祖以來欽點的學府,士農工商皆是我西朝的子民,如果連我們都拒西朝子民與門外,君父該是何等的心寒。”
“郡主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帽子扣到了這個份上,除了答應,也沒了別的方法。
“那這引商入監一事,後日朝會時,還請李大人多多費心了。”
“我可以禀明聖上,”李祭酒還有一絲猶豫,“只是背後的打點……”
“大人放心,您為國子監勞心費神,下官又豈敢在旁邊躲清閑。”蘭沁禾給李祭酒遞了顆安心丸,“背後的那些瑣事,還請交由下官去辦。”
老人撚着胡須沉思片刻,半晌點了點頭,“好吧,那就都有勞郡主了。”
作者有話要說:1.[1]《明史》卷六十九·志第四十五
2.如明代的話本《醒世恒言》中的老尚書說道,“世人盡道讀書好,只恐讀書讀不了!讀書個個望公卿,幾人能像金階走。”他五個兒子裏,只讓大兒子讀書,還有兩個幹商賈去了。
清明時期,錢變得越來越重要,商賈的地位也提高了很多。
3.國子監除了教各種書本上的知識還有必修的技能,會讓學生參與社會實踐,比現在大學的實踐、實習還要豐富,很多都是直接進衙門裏幹活,并沒有大家想象的那麽死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