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蘭沁禾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三妹妹,在她的印象裏,三妹妹經常哭鬧,但是像這樣哭到背氣的時候,似乎少之又少。
方才心裏的那一星半點的委屈、氣惱,全在妹妹的眼淚下沖洗幹淨了。
她總是記得大哥走前說的話:
禾妹,父親和我不在家,除了母親,你就是三妹唯一的親人了。
“別哭了……”蘭沁禾擡了擡手,幫妹妹擦掉眼淚,“姐姐沒有怪你,本來就是我的主意,母親罰我是應該的。”
蘭沁酥不語,只是跪在那裏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蘭沁禾想了想,打算講點別的什麽讓妹妹轉移注意力,她遂問道,“平日裏鮮少見你讀書,今天怎麽會想到去書房?”
這麽一說确實奇怪,莫說此時放假,就算是考試前夕蘭沁酥也未必肯讀書,怎麽會突發奇想去書房拿書?
“我……”蘭沁酥咬着唇,吐字似有些艱澀。
“明年就是入學第三年了……”她微微擡眸,眼睫上沾着的淚水跟着落下來,支支吾吾地吐出了兩個字,“上舍……”
蘭沁禾一愣,明年是入學第三年,又該是考核分班的時間了。
學院分外舍、內舍和上舍,蘭沁禾在內舍待了兩年多,放假前殷姐姐剛和自己說過這件事,說是要自己好好複習,來年同自己在上舍見面。
雖然殷姐姐這麽說,但是蘭沁禾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考進上舍。但不是明年就是後年,總歸是要考的。
依妹妹蘭沁酥現在的成績看,保持住內舍的位置就已經十分吃力,再想進入上舍,恐怕有些勉強。
“蘭熠說,他明年要考進內舍,要和姐姐在一起。”蘭沁酥握着蘭沁禾的那根食指不撒手,吸了吸鼻子,啞着聲道,“我不喜歡他,我不要和他一起讀書,我想和姐姐一起去上舍。”
這番說辭讓蘭沁禾意外非常,一直以來,她還以為三妹妹十分厭惡自己,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從她嘴裏聽到“想和姐姐一起”這樣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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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和我一起?”她重複了一遍,以保證自己沒聽錯。
蘭沁酥抿着唇不語,半晌,輕輕地點了點頭。
“三妹妹……”蘭沁禾将自己撐起來了一些,神情複雜道,“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我。”
“因為……”蘭沁酥放低了聲音,“因為你總是不正眼看我,我才不想理你。”
“怎麽會,我什麽時候不正眼看你了?”
說到這蘭沁酥擡眸看了蘭沁禾一眼,那眼裏滿是埋怨,“你對那兩個庶子和對我都是一樣的,你同蘭露,都比同我親熱。”
自己這位姐姐,好像沒有一點點嫡庶的概念。明明自己才是她唯一的妹妹,明明蘭露蘭熠只是庶子而已。
庶出的孩子,和奴婢奴才有什麽區別?
蘭沁禾用對待奴才的方式對待自己,她根本沒有把自己當做是嫡親的妹妹。
“可是,他們也是蘭家的孩子呀。”蘭沁禾懵了,她從來不知道三妹妹會這麽想。雖然是庶出,但都是父親的血肉,都是母親的孩子,本也就是她的弟弟妹妹。
蘭沁酥一口氣堵在胸口,之前的愧疚一下子煙消雲散,她被蘭沁禾這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氣得不輕,猛地站起來。
“那你就找他們當你的弟弟妹妹吧!”她氣惱地吼了出來,“我可是嫡女,我才不要和兩個奴婢一樣!”
說完,她不顧還在地上趴着的蘭沁禾,轉身就往外面走。
“妹妹!”蘭沁禾急忙叫她,蘭沁酥卻愈加不快,頭也不回地喊,“什麽妹妹,找你的蘭露妹妹去!”
眼看着對方就要走出祠堂大門,蘭沁禾急中生智,忽地喊出了她自己也沒想到的稱謂——
“酥酥!”
原本氣沖沖的女孩腳步一頓,驚詫地扭頭,望向了地上的蘭沁禾。
黑暗之中,距離太遠,蘭沁禾看不清她的表情,卻隐隐約約能感受到,妹妹對于這種叫法,是不讨厭的。
于是她又叫了一邊,放柔了聲音。
“酥酥。”
“喊、喊得那麽肉麻,”蘭沁酥跺了跺腳,“我才不喜歡你這麽叫我呢。”她說着,語氣卻平緩了下來,轉身回到了蘭沁禾身邊。
……
在祠堂被關了三天,第三天晚上,也是除夕前夕,蘭沁禾被拎了出來,跪到了萬清的書桌前。
此時朝中開始放假,大家準備過年,就是簡樸的蘭府也開始張羅起來。
家仆們準備了對聯窗花還有幾個燈籠,正在外面系貼,幾個小主子跟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說話。下了兩天的雪,此時陽光出頭,照的雪色明亮輕快,枝頭的鳥雀聲也響了起來,頗為一副欣欣向榮的生機景象。
和外面的熱鬧截然相反,書房內只餘幾絲翻頁的輕聲。
萬清讓人把蘭沁禾叫過來之後,一直端坐在桌後,一手翻書一手摘抄,為來年的公務做着準備。一刻鐘過去了,都似乎沒有發覺自己的女兒跪在前面。
小沁禾忍不住稍稍動了動膝蓋,她跪了一刻鐘,也保持了一個姿勢了一刻鐘,此時小腿酸麻難忍,已是到了疼痛的程度。
又是半刻鐘過去,門外有丫鬟進來,手裏捧着兩張紅紙,對着萬清道,“夫人,該寫春聯了。”
萬清擱了筆,等那丫鬟将紅紙放到面前後,微微颔首,“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将門帶上。”
“是。”
大門一關,隔絕了外面的喧嚣。蘭沁禾呼吸一禀,知道母親終于要處理自己的事情了。
萬清起身,果然對着蘭沁禾開口,“你過來。”
“是。”蘭沁禾撐着自己起來,剛朝前邁出一步,便覺得雙腿如針紮般的刺痛。
跪得太久,腿腳都麻了。
她剛一停頓,就見萬清朝自己瞥了一眼,小沁禾急忙低頭,咬牙忍着難受,快步走到母親身邊。
萬清面前的桌上擱着兩列紅紙,她提袖重新拿起了筆。蘭沁禾見此,自覺地站到一旁,替母親磨墨。
萬清此時已經三十有五,翰林院清苦的生活、蘭家糟糕的境遇,讓她眼角攀了兩分皺紋。
可這個女人身上一股文人的清傲自始至終沒有改變,只要萬清站在那裏,就像是一筆青松,斂而不俗。
她在蘭沁禾磨好的墨上舔筆,接着擡手,将筆尖落在了紙上。
皓腕輕轉,一氣呵成。
蘭沁禾偷偷瞄了眼,之間那兩行對聯,一邊是“但見丹誠赤如血”,一邊是“誰知僞言巧似簧”。
啪嗒——
女孩手指一抖,捏着的磨條掉在了硯臺旁,濺出了兩星墨點。
“先生教過這句麽?”萬清瞥了她一眼。
“未曾。”
“你可知這是誰的句子?”萬清又問。
蘭沁禾面色慘白,雙唇顫着,片刻後才答道,“是白居易的《天可度》。”
“講的是什麽。”
“講的是……人心叵測,需防範笑裏藏刀之人。”講到這裏蘭沁禾終于支撐不住,噗通跪倒在地,擡頭滿面凄惶地看着萬清,哭泣道,“母親,女兒沒有……不是、不是這樣……”
無論如何,把一個袒護妹妹的七歲女孩定義成“笑裏藏刀的小人”,也委實太重了些。
蘭沁禾從沒想過有天自己會被這般看待,這兩句詩落在紙上,比那天扒了衣服在所有人面前挨打,更讓她難堪痛苦。
萬清卻不為所動,她擱了筆,望着面前的對聯,淡淡開口,“原本我是想将這詩送給沁酥的,不過想來她也沒讀過那篇天可度,你讀過,就送于你了。”
“不要,”蘭沁禾連連搖頭,臉上滿是淚水,她扯住萬清的褲腳,哭得口齒不清,“女兒不要這個,不要這個。”
她不是笑裏藏刀的壞人,更不是僞言似簧的小人,為什麽母親要把她說得這般不堪,難道就只是因為她保護了妹妹嗎?那可是她的親生妹妹啊!
“噤聲!”萬清蹙眉,退開了一步。
小沁禾被這句威嚴的聲音吓得一顫,随後貝齒咬着下唇,努力止住哭聲,身體卻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萬清打量了她片刻,忽地嘆了口氣,嘆氣聲疲憊之至。
她雙手負後,仰頭閉目,“事到如今,你還是不知道錯在了哪裏。”
“我……”蘭沁禾剛剛張口,就吐出個哭嗝,她抽噎着答道,“女兒錯在不該撒謊、欺瞞您。”
“這話真是你心中所想?”萬清搖了搖頭,“不過是敷衍交差的空話罷了。”
“是我疏于管教了你們,不過七歲,姐姐便知道欺上瞞下,敷衍谄媚;妹妹更是嚣張跋扈,毫無擔當。”她失了力氣,癱坐在了椅子上,“我有何面目再見你們父親,有何面目再立于廟堂,我……不過是個連一雙女兒都管不好的廢物而已。”
蘭沁禾愣怔地看着萬清,此時細看之下她才發現,母親的鬓角已經生出了幾縷白發。
累啊。
“不是的母親,這與母親無關。”回過神來,她急忙叩首與地,痛哭流涕着請罪,“母親為了朝廷、為了蘭家操勞,我身為長女卻不能為您分憂,不能為弟弟妹妹們作出表率,這些都是女兒的錯,您不要自責了,都是女兒不好,是女兒不孝。”
萬清睜開眼睛,揮了揮手,嘆息道,“坐吧,別跪着了。”
蘭沁禾擡眸,小心翼翼地觀察母親的神色,接着手撐着地,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她剛剛起身,方才還沒舒活的腿腳又是一麻,刺痛得無法動作。
等小沁禾坐到旁邊的凳子上時,已是面色青白,牙關緊咬了。
“痛麽?”萬清扭頭,看着她問。
蘭沁禾怯怯地點頭,無措地将手放在膝蓋上,忍耐着刺痛地感覺過去。
“痛就對了。”
萬清起身,走到她面前,單膝跪下,擡起了女兒的一條腿放在自己大腿上,給她按摩。
“母親!”蘭沁禾低呼一聲,想要阻止,卻被萬清伸手拂開。
“遭殃的是腿,可痛得卻是整個人,渾身上下沒有哪裏能摘得出去。”萬清揉着女兒細嫩的膝蓋,低着頭搓揉。
她一邊動作一邊用平淡地口吻說道,“你之前考試的策論我看了,你說你日後想為萬民造福,成就一番事業,在史書上留名,先生向我誇你大志。”
蘭沁禾沒想到自己的考卷會被母親看見,這讓她不免有些羞澀。“先生謬贊了。”
“是,我也這麽同先生說,真是謬贊了。”萬清放下已經舒活好的腿,又擡起了蘭沁禾的另條腿,“加以時日,等你真的進入官場,為萬民造福暫且不論,史書留名倒是簡單。”
“不過留的是芳名還是臭名,就不一定了。”她毫不留情地補充道。
蘭沁禾抿唇,小聲喚道,“母親……”
“怎麽?不願意承認?”萬清擡頭,對上了女兒沾滿淚珠的眼睛。
“包庇親妹、欺瞞母親;這和包庇底下污吏、欺瞞聖上的惡官有何不同?”
“我……”
“今日毀的,不過是我蘭家的一方鎮紙,推而論之,日後毀的就是百姓的田地、毀的就是數千萬的國帑。”
萬清放下了蘭沁禾的腿,擡頭同她對視。
“國體如身體,底下的爛了,全國萬千子民跟着一起痛,上到君父下到黎民,沒有一個人能摘得出去。一人的腿腳好治,萬千人的腿腳如何治好?”
女子起身,“這兩句詩你拿回去,貼在屋裏,每天起床入睡前看一遍。”
但見丹誠赤如血,誰知僞言巧似簧。萬清嘆了口氣,“日後不要在做這種自以為是的善事。
別人騙人,你倒好,自己都把自己騙了進去,還以為自己是在保護妹妹。我送你去讀書,也不是為了讓你僞言似簧欺上瞞下的。”
萬清伸手放在了女孩的頭上,“長長記性,別再這般糊塗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枯了,求求你們別再“女主爸爸娶妾是渣男!對愛情不忠!”“打孩子是家暴!女主媽媽有病!”了。
我這是古言!古言!古言!娶妾是法律認可的事情!打孩子是每個書院每個老師每個家長都必做的事情!這兩件事在古代不管是道德層面還是法律層面都是允許的!開枝散葉和不打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是他們的慣有思維!古言不是只有穿個漢服沒有電器就叫古言的謝謝!看不下去麻煩去現言或者輕松的古言那裏,別站在千年文明的高度上指指點點了,好嗎仙女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