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宋明璃坐在火堆旁,手邊攤着一卷翻了一半的詩集。已至春日,多數氈帳中都已經撤了炭盆了,但這位東州來的年輕阏氏體怯畏寒,至今身上還套了一件狐領裘衣。她心神不定,總時不時看向氈帳門口,貝齒已将下唇咬出了一道白白的印子。
穆泰裏進帳時正好撞上了宋明璃的目光。
“剛剛和摩雷他們談了談北擴的事,所以來的晚了,”穆泰裏并不怕冷,但他也走到了篝火邊挨着宋明璃坐下,“你很少主動找我,阏氏。”
宋明璃看他:“很少就不能找了麽?”
“當然可以。”穆泰裏笑了。
四年來如哲勒所說,穆泰裏對這位阿容蓮阏氏确實足夠禮遇,他只有這一位正帳阏氏,更無旁立側阏氏——但這份禮遇不似尊敬,更像是做給遠在東方的宋澤儀看的 樣子。宋明璃心知肚明這點,愈發自恃矜貴,對穆泰裏十分冷淡,說是夫與妻,或是汗王與阏氏,倒更不如說是穆泰裏養了一只袅弱的金絲雀。
兩人都不再說話,宋明璃看穆泰裏拿過火鉗撥拉着火盆裏的碳塊,火星在翻滾的銀碳中迸出,快要飄到宋明璃裙邊時便緩緩熄滅,落成了一個幾乎不可見的髒污黑點。
最終是宋明璃先打開了話題。
“我前些天讓侍女從舊年箱子裏找出了不少東州書本,是你的?”阿容蓮阏氏四年來始終堅持說東州話,圖戎族中長老對此頗有微詞,說如今連“彩禮們”都會講北 漠語,一個汗王的正帳阏氏卻還把自己當玄朝公主,實在沒有的道理。穆泰裏對此卻不以為意,反倒叫人将意見給壓了下去。反正他聽得懂,也會說,這點縱容算不得什麽。
“不,是一位故人的。”穆泰裏否認了,“或許你認識。”
“是誰?”
“你父親的姨母。”
宋明璃搖頭,“華瑩長公主遠嫁時,我尚未出世,只在宮人口中聽過她。”
或許是宋明璃今日口氣難得平靜,連帶着穆泰裏眼角的紋路也柔和下來,“她嫁過來時,我還是個毛頭小子。”
“她很好?”
穆泰裏的拇指撫過自己唇邊的胡茬:“……她曾經是我想當汗王的原因。”
她和宋明璃是不一樣的,宋明璃是迷離柔婉的初生新月,她則是自東方而來的破曉朝陽。她帶來了東州的詩集與醫書,寫一手漂亮的妝盈體,在少年穆泰裏從馬上跌落時會彎腰為他紮緊繃帶,微笑囑咐他當心點。
“後來她懷了我父汗的孩子。”穆泰裏眯起眼睛,“我腰上的世子金帶便轉移過去,捆在了那個嬰兒的襁褓上。”
宋明璃默默聽着,将手縮回裘衣的袖口之中,只露出一抹粉紅的指尖。
“我那時候年輕,自然什麽都想要,汗王位置也想要,她也想要。”穆泰裏繼續回憶着,“她兒子七歲時,随我去山上摘沙棘果,一個失足跌了下去。”
“你撒謊。”宋明璃低聲道。
穆泰裏笑了:“沒錯,我對她撒了謊。她聽到她兒子死訊時什麽都沒說,只是把我請了出去。她一夜老了十歲,從那以後成日哭泣,眼睛也近半瞎。又過了兩年,我的父親得了驚風,在十月轉場的時候死在了馬上。”
“然後你續娶了她?”
“沒有。”穆泰裏搖搖頭,“她自殺了。她什麽都知道。”
宋明璃毫不客氣地冷笑出聲,仿佛想以此故意激怒穆泰裏似的。穆泰裏沒有在意自己阏氏的小小挑釁,只是望着她微微出神。宋明璃一怔,立即垂頭避開男人的目光,她的視線落在腳邊那本詩集上,再向旁移,便能看到地上有一壺上個月蓬萊客帶來的桃花酒,封口開啓多時,仍舊餘味不散,從瓶口散發若有似無的幽冽清香。 她猶豫彷徨,幾乎就要出言請穆泰裏喝下,此時半開的帳門驀地吹進一股東風,炭盆中突然噼啵一聲輕響,仿佛棒喝一般驚醒了宋明璃。
宋明璃定定神,攥住裙上花紋:“我還聽說,你親手殺了你的阏氏。”
“在你之前,我有過兩個阏氏,哲容的母親是難産死的,哲勒和夏裏的母親則是末羯的公主,”穆泰裏伸出手去,挪開宋明璃的指頭,将她的裙子仔細撫平,“夏裏其實不是我的孩子,他滿月時我知道的。”
宋明璃猛地擡頭,一臉震驚。
穆泰裏難得看到宋明璃有這樣失态的表情,不由笑了。
“你覺得她是你的恥辱?”宋明璃再出聲時帶了顫音,“所以殺了她?”
“白撿一頭羊崽,為什麽不要呢?”穆泰裏卻否認道,“只是她想殺我,這就不應該了。”
少女幾乎是下意識地咬住嘴唇,這事實和若娜告訴自己的完全不同,她一時竟不知該做何反應好。她極力控制自己不要發抖,不要去看身旁的那瓶桃花酒,但後背已經不自覺浮起了一層薄汗。她發現想要殺一個人比她預想的要艱難無數倍,尤其是殺死面前這個男人,不是因為殺人的手段,而是這份相應勇氣,并不是她所能承受的。一個可以謀殺自己所愛女人的孩子的男人,一個可以親手殺死自己妻子的男人,她真的能殺死他麽?
想到這裏,宋明璃如鬼附身般往後驚恐退去,袍袖劃過書頁,撞倒了那用白瓷瓶裝着的桃花酒,液體自瓶口傾出,淅淅瀝瀝打濕了褐色的地毯,三兩點沾在了薄薄的鹿紋紙上。
“穆泰裏,你讓人害怕。”宋明璃艱難說道。
“我從沒否認這點。”穆泰裏拉住她,以免她不慎跌倒。
空氣再度凝結。穆泰裏掌心溫熱粗糙,叫她掙脫不得。
最終宋明璃倒吸一口氣,她揚頭,凝視着圖戎汗王的臉,仿佛要記住男人的每一道面頰上的皴皺,胡髭,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瞳孔是微微泛藍的。宋明璃強迫自己與這雙狼一樣的眼睛對視,一字一頓說道:“穆泰裏,沒一個女人喜歡你,而每一個你看中的女人都不得善終。”這話說得惡毒之極,宋明璃出口後卻莫名一縷暢快呼出。
“你這話可把自己也詛咒了進去,”穆泰裏聽見這話反倒笑了,“快吐出來。”
宋明璃臉頰頓時飛起一陣潮紅,她咬牙,“午夜夢回,難道你就從未後悔?”
“羊離了群就會被狼叼走,花離了根就會結不出果,刀子捅進肉裏就會流血,既然知道結局,當然不會後悔。”穆泰裏一字一句,坦然自負。
宋明璃到底比他差了近二十多年的閱歷,一時竟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你還是個小姑娘呀。”穆泰裏笑嘆道。
他掌中微微用力,強硬地将宋明璃拉近,男人并不是高大壯實的體格,宋明璃卻仿佛被無形的壓力按住四肢,動彈不得。他保持着這個動作,繼續開口,聲音低徊, 像是惡鬼在宋明璃耳畔低語:“你如果真的厭惡圖戎,倒不如給我生個兒子,我按律自然立他為世子孤塗,等他大了繼承了我的汗位,圖戎就是你的,你到時候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
啪地一聲脆響,宋明璃終于拍開了穆泰裏握住自己的手,她忍無可忍,怒目而視恨道:“你就是這樣做汗王的?把你的部族如此兒戲?”
穆泰裏望着自己阏氏,哈哈大笑起來:“所以我才說你還是個小姑娘。”
宋明璃這才反應過來是被穆泰裏戲弄了,少女胸口劇烈起伏,喉中卡了萬千惡言,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男人俯身,對着她驚怒的漂亮瞳孔,圖戎汗王的眼底卻有一抹柔和飛快掠過,“我倒是真想要你給我生個孩子,男孩女孩都行。”他說完直起身,“行啦,心裏總是尖刀,壽命也會被尖刀割去的。哲勒估計已經在金帳裏等我了,我去見他,一會差人給你送晚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