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時值午後,陰沉了幾日的天空難得出了點太陽。因為大部隊走得不快,二人也就不急着去彙合,哲勒此時也任由宋明晏信馬由缰地跟在身側。被微暖的光線照一照,宋明晏有些昏昏欲睡。這麽行了一裏地,哲勒見宋明晏腦袋都快磕到馬脖子上,終于開口:“你是不是困?”
宋明晏連忙坐直身子:“沒,沒有。”
哲勒朝他伸手,口氣平淡:“困就過來,省得你栽下去,核桃自己會跟着。”核桃是宋明晏座下那匹馬。
“我……”宋明晏詫異,哲勒何時如此好心了?
“我這麽帶過我弟弟,過來。”
宋明晏到底還是有點怕他,小小地哦了一聲,翻身下了馬。哲勒把他抱上來,少年身量未足,兩人共乘尚有富餘,宋明晏小心翼翼地低着頭,大氣都不敢喘。
“睡吧,到了我叫你。”
“好。”
他實在是困得厲害,畏懼敵不過倦意,不多時就揪着哲勒的衣襟睡了過去。
哲勒握着缰繩,胯下的白電十分通人性,走得四平八穩。胸口那顆毛茸茸的腦袋偶爾輕輕晃一晃,呼吸吹動着哲勒襟前的裘絨。
他從在泰燕時就始終冷眼旁觀。父汗穆泰裏如今四十有三,娶一個比哲勒年紀還小的東州公主為新阏氏,哲勒心裏是頗不贊同的。但這事他沒有插嘴的立場,他的職責只是迎回公主,圖戎和宋澤儀的交易就算完成了,卻不料還多帶回了一個小孩。
小孩和他姐姐在哲勒眼裏不過是兩株溫室裏的嬌貴花朵,一株剛移出花房便飛速頹敗了,一株還在顫顫巍巍地掙紮着。有時哲勒瞟見宋明晏優柔稚氣的側臉時會想:從應有盡有到一無所有,他還能撐到什麽時候呢。
赫紮帕拉把鍋子裏的殘渣倒掉,将銅鍋扣回面袋上。車隊剛吃完午飯,正準備再歇上半個時辰就繼續出發。宋明璃的侍女詠絮今日也難得出了大車,赫紮帕拉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往少女發間的銀枝碧蝶上撞。他看她先是幫桑敦補好了帽子上可笑的豁口,又陪着另一個東州女孩說了會話,最後揪着手帕過來,細聲細氣地問:“你們……是在休息嗎?”
“哎?什麽……你等等,”赫紮帕拉漲紅了面皮,手忙腳亂地尋找會華文的戈別。“她說什麽?”
戈別呲牙摳着肉渣,眼皮也不擡,“問你是不是在躺着放屁。”
赫紮帕拉瞪大眼睛,頗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嚷到,“我沒躺着,也沒放屁!”
“嘁。”戈別活動着下颌,法令紋勾出一個深弧,黃褐的瞳孔轉了過來,“小姑娘,我們午時三刻出發。”
詠絮雖然不太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麽,但看到赫紮帕拉這火燎了毛的模樣也忍俊不禁地把手絹掩在嘴上,又覺得這樣有些失禮,連忙欠了欠身子。她回到大車中,沒一會端了個盛着熱水的銅盆出來,走到百步開外去采樹上幹淨的雪,看樣子是想梳洗。
“你幹脆把眼珠子挖出來,粘在那姑娘的背上好了。”
“你別瞎說!我……”赫紮帕拉心虛地一縮肩膀,“我去問問她還需要啥。”
戈別嗤笑一聲,也不戳穿,“我們的勇士赫紮帕拉,偏偏是一個啞巴,只能指望好姑娘不是個瞎子啦!”
赫紮帕拉回頭瞪他,腳步卻沒停。
詠絮摘下那支銀枝碧蝶,剛要找個地方擱着,手上卻一空,她側過頭,發現是剛剛那個少年接去了。少年臉是紅的,牙齒卻白得晃眼:“我幫你拿。”
詠絮雖然聽不懂,但她自小生活在宮中,在察言觀色方面的眼力自然頂尖,眼前這年輕的北漠武士對她的心意,她不是看不出來。詠絮小聲道:“謝謝。”
說罷,還将镯子捋下來遞給了他。
赫紮帕拉頗有些受寵若驚,他摸摸頭發又擦擦鼻子,最後指了指自己:“我,赫紮帕拉。”
詠絮将頭發一點點放下,抿着嘴回道:“詠絮。”
“庸……徐?”
姑娘噗嗤笑出聲來,赫紮帕拉也随着笑了。
她将及腰的頭發撩在腦後,把手巾擰幹覆在臉上。自出了宮,那些胭脂水粉也一概不用了,成日素面朝天,詠絮倒覺得比在宮中要舒坦得多,想想半年前還和棠曲為了一只手钏起了争執,做一些如今看來都是雞毛蒜皮的算計,喉中不由哽住一個苦笑。棠曲是二殿下宮中的人,二殿下自缢當天,仁壽宮的人都被宋澤儀以“照看不利”的罪名斬了。棠曲屍首運出宮的那日,詠絮悄悄将那支手钏塞在了她身下,卻不敢掀開白布看她最後一眼。
詠絮眼角沁出的一點淚痕被手巾吮去,再睜眼時不見濕意。
她調整好了表情,看向赫紮帕拉,還想打趣他兩句,卻發現面前的少年眼神呆滞,目光的落點卻是在她的身後,不由偏過頭問道:“怎麽了?”
詠絮話音未落,突然身形一歪,竟是被赫紮帕拉拽了個滿懷,她大驚之下沒能站穩,被對方帶得踉跄兩步倒在地上,長發在空中甩了個半弧。
“你!”
詠絮被赫紮帕拉死死壓在身下,動彈不得,她掙了兩下,剛要愠怒,卻感覺到自己指縫間是濕的。少女本以為是手巾上的水,待她看去時,終于尖叫出來——一支羽箭深深紮在赫紮帕拉的肩頭,剛剛若不是少年拽倒她護在懷中,這箭只怕是要貫穿自己胸口。
赫紮帕拉一只手撐着地面,面孔因疼痛扭曲,嘴角卻彎起一個憨氣的笑:“庸徐……”兩個字亦說的不倫不類,口音令人發笑,但詠絮聽懂了,她驚恐地瞪着眼睛,然而不過一瞬少女忽然一咬牙,便從赫紮帕拉懷裏掙出來,攥住少年的手腕想将他拉起:“走!”
赫紮帕拉搖頭,他将指節含在嘴裏,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調子三短一長,只見百步之外原本三兩休息的圖戎武士立刻坐起,尋找着聲音來源。戈別那個破鑼嗓子遙遙傳來:“你倆別動!我讓穆瑪喇過來接應!”
這邊營地在哨音下躁動了起來,孱弱的東州宮人們在貨車架另一頭探頭探腦,想看看這群北蠻子要做什麽。然而很快就被同伴一拍肩膀:“你們看那是什麽!”
午後的雪已化了不少,裸露出黑褐色的地面。遠方原本除了枯木巨石之外別無他物的空曠中,不知何時冒出了一尊又一尊蒙着面巾的騎馬身影,圍着送親隊伍來回逡巡。有眼尖的甚至看見了逆光的刀出鞘時那一線亮影,人群面面相觑,不祥的預感在每個人心底騰起。
“怎麽回事?”摩雷打着呵欠,鐵胎弓已經握在手中。
“好像是馬賊。他媽的,真是會挑時間,”戈別撓着脖子惡聲惡氣罵着,“就不能讓老子睡個囫囵午覺……愣着幹嘛?還不把那群東州的羊崽子都趕到車裏!去放了黑電,讓它找找咱們的頭狼是不是還在姜州當保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