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懸壺
林清風從未遇過如此刁鑽的毒。
若不是有明月的日月魂護心,于洛只怕撐不過半柱香,就一命嗚呼了。
不僅如此,于洛還被廢了手腳,斷了經脈,想要存活,堪比登天。
林清風自然不懷疑自己的本事,可要救這種半死之人,他非得把半條命都耗進去。
他又有什麽辦法?
為了蘇宛,他只能拼命救于洛。
明月每天都來監督進程,不肯錯過于洛一絲一毫的變化。
林清風也每天都對明月旁敲側擊,卻套不出蘇宛一條消息。
“蘇宛怎麽樣。”林清風總一面為于洛排毒,一面這樣問。
“活着活着!”明月的眼中心中全是于洛,自然不會好好回答林清風的問題。
林清風每每聽到這種答案,需要耗費巨大的定力,才能控制住雙手,不去給于洛再添上幾種毒。
林清風私下也翻山倒海地搜尋蘇宛,但這閻羅婆實在狡猾極了,他把萬花谷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出蘇宛藏身之地。
他除了讨好閻羅婆,賣力治于洛,再想不出別的計策。
于洛的毒排了将近兩個月,終只剩絲縷殘存,現只等她醒過來,按時服用藥劑,不出半年就可徹底康複。
明月終于松了口氣——她的于洛要回來了。
林清風終于松了口氣——他的蘇宛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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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兩人整天坐在卧房裏,面面相觑,靜等于洛轉醒。
這兩個月以來,不僅于洛憔悴不堪,明月與林清風也消瘦了不少,其中林清風最為甚者。
想來也合情合理,明月再擔憂,日日都能見到于洛,而林清風不同了,他不僅要日夜醫治于洛,元氣大傷,還需處處謹小慎微,對外謊稱閉關靜養,生怕被外人察覺,做了這麽多,都只為蘇宛,卻連蘇宛一面也見不到。
“等她醒了,就把蘇宛給我。”林清風正容亢色。
“等她好了,再把蘇宛給你。”明月一口駁回。
林清風面色鐵青,卻不能拿明月如何。
就這樣等了七天,于洛在一個晨光熹微的早上,發出了昏迷以來的第一聲。
她聲音如同拉鋸般幹涸嘶啞,但聽在明月耳中,卻比梨園的絲竹管弦還要動聽。
明月如同得了蜜桃的猴子,風風火火蹦蹦跳跳地倒來茶,扶起于洛,輕柔至極地喂她茶水。
“莫要把我的地板踏穿了。”林清風面上依舊冷淡,心中卻感染了明月的歡喜。
這次并不是為能早日見到蘇宛而歡喜,而是真的為閻羅婆歡喜。
兩個月細致入微的照顧,癡癡的等待,雖不知于洛如何,但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是真的動了情,林清風想到此,竟還忍不住對閻羅婆惺惺相惜起來。
于洛喝了茶水,嗓音漸漸清亮,但眼皮仍舊沉重,死死包着滾動的眼球不松開。
“明月......明月......”
明月整個人煥然一新,将于洛抱得更緊,她就是做夢也想不到,于洛喊出的第一句話,竟是她的名字。
“你騙我......騙我......殺了你......”
于洛緊接道。
明月從天堂跌倒了谷底。
林清風幸災樂禍,也好奇于洛呢喃的“騙她”究竟所謂何事。
“呵呵,你的情人這麽恨你,做夢都想殺了你呢。”
看着明月中箭般痛苦的樣子,林清風憋屈兩個月的心終于舒坦了。
明月死死咬着嘴唇,黑着臉沉默很久,輕聲道:“她什麽時候能完全醒過來?”
林清風靠在椅背上,風輕雲淡道:“馬上。”
明月的臉皺成一團,她将于洛越摟越緊,生怕再也碰不到她。
“你再抱緊一點,她就可以歸西了。”林清風一面呷茶,一面插話。
明月的雙臂頓時松開。
但她仍舍不得放下于洛。
“她醒了,你不要跟她提我。”
林清風挑挑眉,放下茶杯——蘇宛一走,他連茶都要親自泡了。
“你三天兩頭往我這跑,我就是不提,她難道還看不到你?”
明月作出一副要哭的表情,下巴抵到了于洛發上。
“我以後......不會讓她再看到我......”
林清風猛然起身,驚怒道:“你不來,蘇宛何時給我?!”
他只關心這個。
“你放心......”明月苦笑一聲,“我以後偷偷來看她,你若有事告訴我,就寫信釘在房梁上,我天天都來取信,等于洛真的好了,你把她安置好,我私下送你徒弟回來。”
明月指定了一處房梁。
林清風點點頭,心想這閻羅婆如此怕被于洛看見,只怕江湖所傳有假,于洛并未谄媚讨好閻羅婆,反而因殺父之仇對其恨之入骨,所有一切都不過是閻羅婆一廂情願、死纏爛打罷了。
他同情起于洛,隐隐覺得那些污穢罪名,都是他人栽贓陷害與她的。
不過林清風更驚訝的是,這個草菅人命、言語粗鄙的西域狂人,竟有一個詩情畫意的名字——明月。
林清風再怎麽奇怪,也猜不到這殺了無數好男兒的魔頭,其實是個女子。
“你好好看着她......”明月用臉頰摩挲着于洛光潔的額頭,下了好幾次決心,終于放開于洛,為她掩好被褥,站起了身,“我走了。”
明月每一步都走得很痛苦。
“且慢。”
“怎麽?”
“若她問我是誰把她送到這來,我要怎樣回答。”
明月低下頭,艱難開口。
“你就說,是山石道人送來的。”
林清風很驚訝于洛竟與那純陽高人相識,面上故作鎮定,答應了。
明月向林清風點頭致意,點腳飛出了窗外。
房間裏還留着她濃濃的怨氣。
“也不過是個可憐人。”林清風輕嘆。
但他轉念一想,覺得自己更可憐。
于洛果然當天就醒了。
林清風忙為她去熱早已煎好的藥,可端至她嘴邊時,她除了發呆,并不肯做多餘的動作。
林清風嘆口氣,将青白的瓷碗放在紅木小櫃上。
“你若不喝,我兩個月的辛苦可算白費了。”
于洛幽黑的瞳終于轉到了林清風身上。
“誰送我來的。”
她果然問了。
“山石道人。”
于洛又将雙目轉了回去,直勾勾盯着被子上流暢的紋路。
啊,看來她救不了我,就去求山石道人了。
于洛嘆了口氣。
她當時對那老人如此兇狠傲慢,如今欠了他這樣的大恩,又該怎樣償還他呢?
“是山石道人強迫你救的我吧。”
林清風別開臉,讪讪道:“是。”
于洛心中很驚嘆,她想不到山石道人竟與閻羅婆交情至此,願為她做出這有辱名節之事。
“唉,你若要覺得玷污了林家的門,現在就把我交給雲威堂吧......恩......新雨閣也行。”
林清風火冒三丈。
将于洛還回去送死,那他這兩個月的嘔心瀝血是為了什麽?!
“你就算不管我,難道想負了山石道人的恩情嗎?!”
于洛面色更為慘白了。
她扯出一個牽強的笑容,喃喃自語:
“我一心求死......何必要救我......”
“你要這麽無情無義,就即刻自裁,我是不會再救你了。”
于洛沉默了很久。
“謝謝你。”于洛輕輕吐出三個字。
林清風面色頓時柔和下來,他端起藥,湊在她唇邊。
“喝下它,別辜負救你的人一番好意。”
林清風很想将事情真相告予于洛,但與明月承諾在先,他不能擅自開口。
受到林清風言語間的壓迫力,于洛總算張開了嘴,将苦澀藥湯咽進肚中。
“你不要多想,我已答應山石道人,除了我和他,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你在此。”
于洛虛弱道謝一聲,心中除了愧意,更多了些自我厭棄。
“你睡下吧。”
于洛點點頭,但雙眼仍舊睜得銅鈴般大。
林清風嘆口氣,拿起藥碗離開了。
于洛一天天好起來。
林清風如同記流水賬般将她的狀況寫在信中,末尾忘不了附上對蘇宛的探問,最後牢牢釘在房梁上。
明月每日都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走,但從未給林清風回過一句話。
林清風異常郁結,覺得自己不過是跟一只鬼魂通信。
某天他氣憤到極點,于信中寫下——再不告訴我蘇宛半點消息,你的人你便自己照顧吧!
于是他終于在房梁上拿到了破天荒的第一封回信。
他狂喜地展開寫在通緝令背面的回話,發現那張狗啃般的碎紙上不過寫了兩個字——
沒死!
他氣得要殺人。
林清風撕碎了“回信”,也撕碎了今日的“流水賬”,他鋪上新紙,研好舊墨,大筆怒寫道——
“你若傷蘇宛分毫!我定睚眦必報!”
他将威脅的話釘在房梁,第二天果然又收到回信。
林清風很怕閻羅婆還是寫些氣人的廢話,他糾結了很久,終于打開了那張依舊從通緝令上扯下的碎紙。
“你不要寫筆畫太多的字,我看不懂。”
林清風氣得連呼吸也順暢不下來。
沒辦法,只要蘇宛一日在閻羅婆手裏,他就要一日受制于閻羅婆。
好在于洛的身體恢複得十分不錯,閻羅婆的諾言不久便要兌現,林清風想到此,逐漸寬心下來。
但林清風全然不知,于洛除了身體,其他一切都在衰竭。
她無時無刻不在發呆,心髒除了跳動,已感覺不到任何事物。
時光如梭,又是兩月,于洛已可慢慢進食。
林清風細心地發現,每到吃飯時,于洛總用着一雙小巧精致的銀筷。
他心中些許奇怪,忍不住在某天提了出來。
“于洛,你這筷子何處買到的?我倒很想給我徒弟買一副。”
于洛先是一愣,後又看到手中筷上。
她呆滞的面上終于作出了痛苦的表情,她雷擊一般站起身,對着窗口狠狠得将銀筷抛向天際。
林清風目瞪口呆,一聲也不敢吭。
于洛向她的救命恩人扯出一個哭一般的笑容,啞聲道:“對不起,讓你見笑了。”
“哦。”林清風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窘迫地看了看四處,遞給于洛一雙木筷,“繼續吃吧。”
林清風決定,以後不論看到于洛拿出什麽新奇東西,他都不要再貿然詢問。
當晚,林清風送藥時,于洛竟然消失了。
他急得滿頭大汗,連路也走不穩。
要知道,于洛的命跟他徒弟的命可是緊緊聯系在一起的啊!
為守住私藏于洛的秘密,林清風并不敢召集下人,他自己一人動身去找,直尋到淩晨,終于在花海旁柳樹下看到一身泥濘的于洛。
于洛喝得爛醉,滿臉淚漬,着實讓林清風吓得不輕。
他何曾見過她這副狼狽樣子?!
連明月也沒見過。
林清風抱起于洛,暗暗松了口氣,當他遮遮掩掩回到房間,點上燭火時,才發現白天那雙被于洛無情扔掉的銀筷又牢牢攥在了她的手裏。
林清風挑挑眉,仿佛知道了買這銀筷的人到底是誰。
于洛醒來後又将銀筷遠遠丢走,丢完又喝得爛醉,醉酒後又滿處尋回銀筷,如此來來回回循環往複十幾回,于洛終于認了命,将銀筷揣在懷中,再也不丢它,再也不用它。
半年時光彈指一揮間。
于洛除了腿腳不太利索,身體已完全康複了。
她對林清風說:“清風,送我走吧。”
林清風竟然有些不舍,相處了半年,于洛的冤屈他了然于心,自然而然将這知書達理的姑娘當做了知己。
“好,我幫你安排,你想去哪?”
于洛苦笑一聲,搖搖頭。
“我不知道。”
林清風扶額,細細思索,片刻間想到了一處隐居的好地方。
“......我在巴陵有套小院,正巧無人打理,你可願意去那?”
于洛低下頭,腳尖相碰,愧疚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和山石道人的恩情,我這輩子也報答不了了......”
“無妨無妨,你只要好好活着,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
林清風笑得很真誠,因為他說的全是真話,一面于洛作為他的好友,他希望她活下去;一面為了閻羅婆的諾言,于洛只有活下去,他的徒弟才能安然歸來。
于洛卻不知其中的利害關系,她綻開了半年中唯一一次發自內心的笑容,絢麗得讓人微醺。
“謝謝你。”
林清風點點頭,“保重。”